百年老書潔如新
自四月十五日巴黎聖母院大火之後,以聖母院為主角的雨果名著又再度成為法國的暢銷書。我自己初看《巴黎聖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1831年)大約是十二三歲,看的是一個錯漏百出的中譯本,但是依然印象深刻,極受震撼;現今市面上起碼有五種中譯,其中似乎李玉民的文字比較流暢自然。我往後也收集了五六個不同版本,包括了兩個Limited Editions Club出版的插圖本:一個是1930年的,由Frans Masereel作版畫插圖,一個是1955年的,由Bernard Lamotte作插畫。兩個版本買回來都只是略為翻看插圖便放在一旁;上一手的藏書家也根本沒有看過這兩套書,因為紙頁上端的連接也沒有被開。尤其是Frans Masereel作版畫的那一套,差不多一百年了,竟然一派全新面貌,上佳的Vélin d’Arches paper,一直妥善地藏在封套裏,甚少接觸空氣,光潔明淨,連包着封面的半透明玻璃紙不單只沒有發黃,而且完整無缺,甚為罕見。今天為了要借用書中的插畫,才第一次小心翼翼地一頁頁的檢看,複印,彷彿闖入了處女地,幸好沒有破損。Frans Masereel是個來頭不小的法國版畫家,風格粗獷雄渾,由他來替雨果的史詩式峨特小說作配圖,實在相得益彰,不作第二人想。他曾經在1961年到訪中國,事後製作了一套二十幅的版畫,題曰《中華人民共和國》,我手上有一套,將來有機會替大家介紹。
史詩悲劇本無分
《巴黎聖母院》(通俗的譯名是《鐘樓駝俠》)將悲劇和史詩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是悲劇,因為到故事結局,一於好像莎劇那樣,死得人多:駝俠加西莫多,妖僧孚羅諾,和吉卜賽女子愛斯梅赫達(其實她是被吉卜賽人拐去的法國女孩)都在戲劇性的高潮中相繼死亡,連愛斯梅赫達迷戀的皇家弓箭手隊長法比也得到了一個悲劇收場:他結婚了。(這是雨果的幽默。)是史詩,因為整部小說是一幅巨大完整的十五世紀巴黎風情畫,上至刻薄成性,善用權術的法王路易十一,下至行俠仗義,捨命救美的巴黎丐幫幫主,其間又有貴族高官,販夫走卒,流氓學生,皆一一登場亮相,共同在巴黎聖母院內外上演既寫實又傳奇的戲劇。雨果自己宣稱寫這部小說是為了要替聖母院作傳,(頗為不俗的一本研究巴黎聖母院歷史的專書是Allan Temko的《Notre-Dame of Paris: The Biography of a Cathedral》,1955年出版。)但是這小說大部分仍然是想像虛構的成果。我在上一期已經集中論說了巴黎聖母院本身和駝俠加西莫多之間的關係,今天談談小說中的兩個虛構人物。
母女相認憑小鞋
《巴黎聖母院》圍繞着愛斯梅赫達而描繪了多種不同的愛:詩人甘果瓦的是兄妺式的友愛,駝俠加西莫多的是柔情俠義的愛,法比隊長的是始亂終棄的愛,妖僧孚羅諾的是毀滅性的情慾之愛,但是我少年時初看,最為感動的是麻衣修女的母愛。所有的電影改編都將這人物刪除,因為基本上沒有她,悲劇高潮也能推演出來。麻衣修女在聖母院廣場的一間名叫「鼠洞」的密室苦修十五年,為的是追憶被吉卜賽人拐去的女兒。(當年她還沒有出家,是個放任的少女。)麻衣修女憶女成狂,每見愛斯梅赫達在小窗前經過便詛咒她,叫她做地獄裏的蟋蟀。後來愛斯梅赫達遭妖僧誣陷問吊,由麻衣修女暫時看管。誰知因為彼此各自收藏的一隻小鞋而導致母女相認。那是非常震撼的戲劇性場面,後來皇家弓箭手來拿人,麻衣修女千方百計救女無效,苦苦哀求的那一大段,明知是煽情通俗劇,明知是被大文豪的筆墨欺騙,依然把少年的我看得淚如泉湧,至今未忘。如今重看原著第八部第五章「母親」,及第十一部第一章「小鞋」,卻只能驚嘆大文豪的一枝筆中氣十足,氣勢如虹,一瀉千里難收拾,一方面也佩服大文豪節外生枝,增添劇力的手法層出不窮。難怪有人很無奈地說:「法國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沒錯是雨果。」雨果描繪母愛真有一手,這裏還只是牛刀小試,後來在《悲慘世界》(1862年)裏面,Fantine對Cosette的母愛就更加賺人熱淚,驚天地,泣鬼神。
煉金術士慾火焚
書中最複雜的一個人物是巴黎聖母院的總主管孚羅諾。他中產階級出身,自小就沉默寡言,用功好學。他看到了畸形棄嬰加西莫多,動了憐憫之心,將他收養。他是個克己苦修的神父,卻因為遇到了愛斯梅赫達而弄得神魂顛倒,慾火焚身,千年道行一朝喪,終於做出傷天害理的事。要明白這個人物,先要明白煉金術。孚羅諾沉迷煉金術。這煉金術和中國的煉丹術相似。煉丹術的黃白術,說的就是煉金煉銀,最終目的卻並非財富物質,而是追求長生不老,成道飛昇。煉金術士要借助賢士之石將低賤的鉛提煉成華貴的金,但是最終目標是修煉自己。修煉自己的什麼呢?問得好。表面上看是修煉自己的德行靈魂,但是骨子裏卻是對權力的追求。這是煉金術最大的錯誤和致命傷:妄想通過物質(黃金)去認識屬靈的真神。
有一次法王路易十一化裝,微服出巡,和孚羅諾會面交談。孚羅諾說:「冰埋在地下千年便成水晶,鉛是一切金屬的原祖。要明白金不是金屬,金是光。」問題就在這裏:金不是光;沒有太陽照射,金並不會發光。孚羅諾果然更進一步繼續謬誤,說:「金就是太陽,煉金就是採取了神的地位。煉金是唯一的科學。」法王路易十一假意問他:「那麼你的煉金術成功了麼?」孚羅諾不知此人真正身份,便道:「若果成功,法國當今王上便是孚羅諾,而不是路易十一。」
這話再明白不過:他名義上是要通過煉金去修煉德行,但是骨子裏追求的是權力。所以他的德行是虛偽的,不堪一擊。遇上了美色便全盤瓦解,露出了真面目。孚羅諾要在愛斯梅赫達身上滿足情慾,也只不過是換個方式去滿足權力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