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報恩發大財
說起來簡直連自己也難以置信,退休已快六年,大部分的時間竟然是用在家務上頭:抹地板撣灰塵,洗厠所執厨房,換牀單理衣服,當然還有一日三餐兼下午茶,又要買又要煑,食完又是一番善後工作。(老伴更正曰:「唔好話食完,要話食好。」)我有個怪病,餐後的工作立即就要做,清洗妥善之後的碗碟筷子,一一物返原位,連胡椒粉辣椒油也在我的指揮之下默然歸座,不得有誤。有時候一邊吃一邊就開始洗將起來,連我自己也有點疑慮是否患上了另類強迫症,欲罷不能。而事實上那是因為深感時間的流逝無情,真正想做的事情還沒有開始去做,眼前迫切的雜務卻又不去不快。老伴有時會勸說:「你等飯氣落肚之後再洗唔遲。」我回說:「我又並非就是僕從如雲的唐頓莊園主人,等一下做還是我做。難道還有童話故事裏面的善良小神仙、機智小老鼠趁我午睡,悄悄地替我收拾一切不成?」
即使是妙想天開的童話世界,亦有它自身的因果循環,奧秘邏輯。神仙幫助你之前,會先化作乞丐來把你試探一番。黑心的女孩被污油淋得滿頭滿臉,好心的妹妹方才得到神仙相助,脫身險境,並且滿載黃金而歸。像我這樣一見老鼠便要千方百計將之趕盡殺絕的人,又怎好意思再癡心妄想地要牠們替我洗碗抹桌呢?
英國的兒童故事作家兼畫家庇雅特麗斯波特(Beatrix Potter, 1866-1943)創作了一系列二十四個繪圖動物童話故事,早成經典;其中編繪得最瑰麗雅緻的應該是《告羅士打郡的裁縫》(The Tailor of Gloucester, 1902年)。這就是一個老鼠報恩的故事。話說在告羅士打郡有一名窮苦的裁縫,必須在聖誕前替市長趕製連馬甲的婚禮外套,無奈裁縫病倒在家,他的寵物貓又背叛了他,把鎖定鈕扣洞孔用的絲線收了起來,因為裁縫把貓兒困在茶具中的老鼠悉數放生,叫貓兒的晚餐沒有了着落。夜裏一眾老鼠盡皆出動,去裁縫店替裁縫趕製市長的禮服。裁縫病愈回店一看,禮服奇蹟一般做好了:馬甲上繡的是矢車菊和罌栗,大衣上繡的是玫瑰和三色堇;二十一個鈕扣洞孔有二十個已經用櫻桃紅的絲線鎖好,餘下的一個是因為絲線不夠用。絲線的針步極為細密,活脫是老鼠做的女紅。告羅士打的裁縫從此交了好運,發了大財。
青蛙求情實精彩
自從上一回家中出現鼠蹤,我出盡法寶也未能將之捕獲,漸漸就對這小生物產生了一點敬意,而且心想,洋人所說的live and let live,實在是人鼠共通一條路。雖然還不至於愛鼠常留飯,卻也得過且過。當然還沒有想到什麼因果報應,但是起碼能夠放鬆自己的神經:牠留下來也好,牠離開也罷,只要看不見,也就算了。
父親生前喜歡把吃剩的米飯灑落在前院餵雀鳥,松鼠被困在水管他會想辦法把牠救出來。他八十五歲的時候大病一場,昏迷數天。他後來告訴我在昏迷之際,靈魂出竅,蕩悠悠來到雲間深處,只聞得高處有聲音在審判他的平生作為。忽然聽到另外一處有聲音說:「這個人曾經救過我們。」父親低頭一看,腳下有一對青蛙,不禁失笑道:「原來是你們這兩個小東西。」多年前父親開店,在尚在裝修的店中看到兩隻被困的青蛙,於是將牠們放生到店後面山上的水池裏。他自己是早已經將這件事情忘記了,不想在這生死關頭重現,也不知道是深層記憶的復甦,還是更為奧秘的因果報償。總而言之,這件事情始終叫我低徊不已。
雀鳥放生好收成
里修的聖德肋撒(St Therese of Lisieux, 1873-1897 ) 在塵世的最後一年,患了肺病。一次在修道院的園中靜坐休息之際,有一隻昆蟲飛入她的衣袖。有修女企圖將昆蟲軀出來,她卻阻止道:「由牠去,不要緊。」修女說怕昆蟲蜇了她,她回說:「由牠去,由牠去。相信我,不會有事的。」聖女自己是垂死的人,份外愛惜一切的生命,那種慈悲和佛教近似。尤其是有一次,她看到雀鳥在啄食園中的果樹,卻勸喻道:「我知道自己一旦升天之後,得好好照顧這些果子,但是你們千萬不要殺害這些雀鳥,不然的話善款是不會來的了。」這裏面的因果關係更說明天主教和佛教的共通之處。
喜鵲啣來黃金袋
阿納托爾法郎士(Anatole France, 1844-1924)寫過一則以天主教為背景的喜鵲報恩短篇小說,叫《喜鵲的奇蹟》(Le Miracle de la Pie, 1908年)。話說法國南部的勒皮鎮有一座教堂,教堂內有一尊遠近馳名的黑色聖母像。在1429年的大齋期,前往朝聖的信徒特別多,因為這一年的聖母領報和基督受難日剛巧在同一天。勒皮鎮有一名書記,因為縱情聲色,欠債纍纍,連自己的辦公室也被大耳窿沒收了,無處棲身,只得寄居在聖堂尖塔,與一隻喜鵲為伴。偶然乞得美食,他便留下一份給喜鵲。鎮裏的信徒認為書記活該,並不值得同情,大條道理唾棄他。書記趁朝香客眾多的大齋期四出搵食,願意權充當地名勝嚮導,但無人理會。朝香客不救濟活人,卻紛紛將珍貴物品奉獻在黑色聖母的神龕面前。那位沒收書記辦公室的大耳窿也趁這大節日獻出一小袋黃金給聖母,祈求聖母保佑。看守奉獻的神父睡着了。於是喜鵲飛來,把那袋黃金啣去聖堂尖塔。書記視為天賜鴻福,第二天和他的好朋友(一位退休的妓女)大吃一頓。這短篇以幽默的筆觸諷刺狹窄的宗教道德和偽善,而對社會邊緣的人物深表同情。
這裏的一本《喜鵲的奇蹟》是1921年巴黎出版的限量本,算起來快一百年,也算是一件雅緻的小古董了。其中的一百本將書中的插畫印了三次,一次是彩色印刷,加插在文本之中,然後再將插畫抽離出來以黑白和彩色各印一次。筆者這一本編號65。畫插圖的是Maurice Lalau。插畫的印刷方式叫pochoir,是一種彩色版畫人手印刷術。先由畫家繪圖,再由工匠依圖刻製銅版,一層層的彩色套印上去,有點類似咱們朵雲軒的木版水印,彩色明豔,線條纖巧,配合法郞士的書卷氣文筆,真可以說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