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溫柔瑰麗
減壓良方,各有不同。有的獨自出外去海邊散步,有的躲起來抽一根煙,有的下㕑做個奄列,至於我自己,精神再緊張,心情再凌亂,坐下來看一篇童話便沒有事了。當然是安徒生。看比較短的,像《一個豆莢裏的五粒豆》,又或者是《柳樹下的夢》,花不了半小時。看罷童話,心明如鏡,可以做應該做的事情去了。安徒生的童話語言帶文學性,比較詩情畫意,而且想像奇幻,語氣溫柔。不過也得小心選擇。小時候初看《玫瑰花精》,看到小花精在透明的花瓣上面步行,在蝴蝶的翅膀上面飛翔,真是眼界大開:原來想像力是可以這樣無限地流瀉自如,講故事的方式亦是那麼多變,觀點轉移如同萬花筒。但是《玫瑰花精》看到半途不對勁了,忽然之間又殺人又砍頭,從優美的詩境轉為血淋淋的戲劇。(《玫瑰花精》取材自意大利的《十日談》。)
我們中國好像沒有出過有份量的童話家,我只知道有葉聖陶的《稻草人》,讀書的時候讀過《古代英雄的石像》和《水的希望》,都是嫌說教意味太重而童趣不足。可憐魯迅小時候只有叫家中的女僕替他帶回來一本《山海經》,本來就不是寫給小孩看的。(中國的科幻小說倒是異軍突起。)人家德國早就有《格林童話》,法國有《夏爾佩羅童話》,意大利的卡維諾在1956年也編了厚厚的一大冊《意大利民間故事》,刻意和格林兄弟看齊,裏面剛好也是二百個故事。至於蘇格蘭的安德魯朗格也編成了十二冊一大系列的彩虹童話。咱們中國有麼?有倒是有的。
說故事浪迹天涯
1997年我回香港,在三聯書局買了一套《中華民族故事大系》,全十六冊,每冊厚達千頁,堪稱皇皇巨製。此書於1995年出版,只印2500套。看來體系嚴格,共收錄了五十六個民族的故事二千五百多篇,每篇故事之後都列明故事流傳地區,講述者和搜集者的名字。此書印數少,適合研究用途。但是如果有心人想編中國童話,這是一份最現成的參考資料。漢族故事不出所料,由盤古開始,又有牛郎織女白蛇傳和歷史人物傳說。回族的故事有些和《1001夜》相似,這不足為奇;其中的《小木碗》簡直就脫胎自《格林童話》。其實卡維諾的童話,亦有和格林重疊。這只是說明了一樣事實:各國民間故事並非各自平行發展,而是縱橫交錯,互相影響。看似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就起了細節上的變化,例如德國的《白雪公主》到了俄羅斯,裏面的七個小矮人就成了七位武士,這也是地理環境的反映寫照。說故事的人原來並非坐在屋簷下的老婆婆,而是浪迹天涯的水手。
杜松樹美麗驚怖
《格林童話》本來就並非是寫給兒童看的;格林兄弟的原本意圖是要將這些民間流傳的故事收集起來,當是一份德國文化遺產,供學者作語文方面的研究。後來也有人發現這些故事並非就原汁原味錄下村姑農婦的口述,而是也有經過潤飾和修改。早有論者指出《格林童話》裏面並不缺乏暴力和情慾,來自民間的故事本來就是如此。
這裏的一套格林童話選集就以其中的一篇《杜松樹》為書名,由梅禮士山狄(Maurice Sendak, 1928-2012)畫插圖。一套上下兩冊,一共選了二十七篇故事,每篇配一幅圖,共二十七幅鋼筆畫。1974年初版,只印五百套,插圖另外再散頁印一次藏在封套之內,有譯者和畫家的親筆簽名。我收藏的這一套編號31。
我認為二十世紀的兩大兒童插畫家是Arthur Rackham和Maurice Sendak,剛好兩人都有替格林童話畫插圖,風格當然各有千秋。Arthur Rackham的配圖一心一意替故事再進一步說明,想像瑰麗而設色古雅,非常耐看。梅禮士山狄卻在配圖中加有自己的一套演繹。照他自己的說法,他要表現出故事中的「美麗與驚怖」。為了深刻體味故事的神髓,畫家在1971年特別前往德國一遊,去觀察德國的小鄉村和原野,做筆記畫速寫,為配圖收集資料。一幅配圖往往花上三四個星期,且再三考慮,數易其稿。
小精靈為何驚訝
梅禮士山狄畫兒童畫,但是他的畫風非常的陽剛硬朗,沒有一般兒童畫的纖柔傷感。有些讀者就因為他筆下的裸體嬰兒太過「寫實」而提出反對。他回答說:「我們不應當向兒童說謊;事實上他們的理解能力比成年人更優勝。」像《魔鬼的三根金頭髮》,就將祖母和魔鬼之間的關係加添了一重性感。《千張皮》裏面的公主喪母之後,父王竟然打起她的主意來。公主於是披上獸皮化裝逃走,後來另外嫁了一位國王。配圖中的國王長相兇殘,非常暴力地扯開了公主身上的獸皮。看來公主的前景未可樂觀。《韓森與格麗桃》裏面又加上了畫家自己的狗。
畫家說他自己最滿意的是這一幅《小精靈》。他故意將那小孩畫成癡呆驚訝的神態,大有反浪漫的意圖。我們甚至不能十分確定,那到底是人類的小嬰還是精靈的小嬰。梅禮士山狄刻意在這裏製造歧義,更加引人入勝了。這一幅彩色《小精靈》是我自己加工製作而成,用不同色彩的紙一層層拼貼而成,略帶立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