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一無適便是敬
客廳和廚房稍微有點凌亂無所謂,反而覺得帶着人氣;住所又並非就是博物館,過於井井有條,只有叫人不安;倒是浴室一定要保持清潔整齊。西西在《哀悼乳房》〈浴室〉一章裏面說:「可是,一個人最需要、最舒服的生活場所,難道不該是浴室麼?」她又繼續說:「喜歡浴室,所以,常常端了小矮凳進去看書,聽第四臺的古典音樂。忽然興起,浸一缸芬芳的泡泡水,浸在裏面,這的確是舒展潔淨我的軀體的黃金時代。躺在浴缸裏多舒服呢,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珠子一般流動,海馬的浴鹽冒起波濤的氣味,一本古老的舊書,講述着褪色的遙遠的故事。」
在從前,我喜歡在洗澡的時候聽一點音樂,往往就是舒伯特的《鱒魚》,又或者是韓德爾的《草原頌讃》,讓肉體與精神同步接受滌淨洗禮。但是現在的心境又不一樣;許是年紀大了,反而喜歡安靜。就像齊白石,最擅長畫昆蟲,但是老了,畫花果之際不再在其間添加昆蟲:老年人蛩聲當厭聞,故籬豆下不畫蟋蟀。小小一幅信箋,只見粉紅的豌豆,翠綠的葉子;因為集中,所以分明;遠離瘋羣,一片寧靜。十年前回香港,和妺妹去會所吃飯,事前要把手機熄掉。當時我頗不以為然,心想又不是上禮拜堂,大不了吃一頓飯,那裏值得這樣做張做致的。但是現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樣。以往我喜歡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新聞,企圖一石二鳥省下一點時間,但是現在我寧願集中精神好好的吃飯,一嚐白菜豆腐的真味。吃飯就是吃飯,洗澡就是洗澡。主一無適就是敬。
如今洗澡只聽水聲,還有就是七葉樹的清香。
白癡美人飛天庭
拉丁美洲魔幻小說經典《百年孤寂》(1967)裏面有個愛洗澡的白癡美人蕾米狄奧(Remedios the Beauty),長到二十歲還沒有學會讀書寫字,吃飯從來不用餐具,又喜歡在家中赤身露體地走來走去,因為美人蕾米狄奧並非塵俗中人。她天性喜歡自由,將生活中的一切需要盡量簡化節省。家人反對,她迫於無奈,只好自己做了一件粗麻布教士式長袍套在身上;因為嫌煩,把頭髮都剃光了,卻反而使她那難以置信的美貌更加叫人魂飛魄散。有許多男子為她自殺,她亦無動於中。人們認為她是白癡,但也有人說她天生聰慧,早就看破世情,怡然獨處。她喜歡在上午十一時起牀,赤條條在浴室裏呆上兩個小時。她仔細緩慢地用水瓢舀浴池裏的水冲洗身子。不了解她的人以為她在自我欣賞陶醉,而其實她只是在孤獨中打發時間,幫助消化而已。有癡情漢在屋頂看她,她亦不以為意,只是叫他當心。結果那人從屋頂跌下來,腦漿迸裂,流出來的不是血水,而是琥珀色的油脂,散發出神秘的香氣。
原來美人蕾米狄奧從在母體中開始,便不沾染任何罪孽,及後發育成長也從來不牽愁惹恨。終於在三月的一個下午,美人蕾米狄奧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陣發光的微風把花園裏的一張粗麻布牀單吹開,而她亦隨之飛升上天庭去了。在她短暫的塵世孤獨歲月中,她以沒完沒了的水浴打發時間。作者有意無意之間在蕾米狄奧身上滲入了一點宗教色彩;她在娘胎開始便不沾罪孽更加叫人聯想到天主教的無原罪始胎教義,而蕾米狄奧,本來就含有救贖的意思。
寶玉洗澡弄濕牀
《紅樓夢》裏面出現了兩次洗澡疑案。第一次是在炎夏。寶釵與黛玉在王夫人處吃罷西瓜,寶釵約黛玉同往藕香榭,黛玉因說就要洗澡,便各自散去。結果寶釵去了怡紅院。黛玉的話,可能只是藉口,又或者猜着了寶釵的真正去向,不想夾在中間。另一次是由晴雯口中說出:有一次碧痕打發寶玉洗澡,足足鬧了兩三個時辰。晴雯又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看看,地下的水淹着牀腿,連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
喜歡用朱筆將正文點破提示的脂硯齋,對這一件寶玉洗澡疑案不着一字,更加神秘了。我們做讀者的更加不可亂下結論,只有學脂硯齋嘆一句:在怡紅何其費事多多。
洗澡專書顯溫馨
這本洗澡專書還是1986年在尖沙咀的海運大廈買的。我買書隨意;一看書中的水彩畫還算悅目,便買了。1988年移民美國之前神色凝重地去買了兩條絲瓜精及兩張浴簾,連同此書放在一處。我以為自己從此要長住天不吐。書中列出洗澡的用品包括量杯、剪刀、砧板、漏斗、調羹,真是不可思議。倒是洗澡的款式頗為詩情畫意:冥想浴、月光浴、鴛鴦浴,其中的親子浴尤其溫馨。書中建議替小嬰兒在浴室的洗臉槽洗澡,可以參考,但是最主要是注意安全。又說鼓勵三四歲的小孩洗澡,可以在浴缸內放置浮水的玩具,用造型有趣的肥皂等等。甚至趁機教會他們一些生理衞生常識。冥想浴是要忙裏偷閒;精神緊張,腰酸背痛,還要硬撐着,於人於己都不利,不如返去沖個涼。至於月光浴、玫瑰浴、牛奶浴,單是看看圖畫觀賞也是好的。啊,還有浴後一杯檸檬茶,以及穿過窗子吹來的夏日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