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容易殺菌難
魔龍再猛,巨人再威,到底有個目標,不像冠狀病毒的無形無相,神出鬼沒。關於這冠狀病毒,我們知道的實在太少。旁的不論,單是疫苗,至今仍然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本來說到了炎夏,病毒便會暫時收斂減弱,誰知道入夏以來,美國這邊的疫情愈發不可收拾,簡直蔓延得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可不是,六月十七日在墨西哥,竟然有三胞胎一出生就被發現染上了病毒,雖然他們的父母皆無感染。因此可見這病毒異常刁鑽難搞,防不勝防。有好些長者足不出戶,照樣中招。一下子又說並非只是人傳人這麼簡單,病毒能夠在空氣中浮遊存活頗長的時間,無遠弗屆。專家已經發出警告:新的情況已經成為常態不走,從前的日子恐怕很難再回去了。將來的人寫歷史,會以病毒發生的前後作為時代的分水嶺。我無所謂,但是這真的是難為了年輕人:血氣方剛,精力充沛的他們,眼見世界剛剛開始,有一股莫名衝動,像堂吉訶德一般充滿信心理想,要向前邁進,屠龍救美,抱打不平。卻被迫困在家中,無從舒展。這樣長期的封鎖對年輕人來說非常的不健康,就連我這樣習慣靜態的長者,在過了一百日的純粹居家生活之後,竟也情不自禁地開始懷想三十年前的逛街獵書歲月,是多麼的逍遙快活。午夜夢迴,下樓翻看從前買回來的書,一排排安然無恙。原來我的日子就是這樣消耗了的。就只剩下了這些書,彷彿還是個憑藉。書的扉頁上有分明的購書日期,有時候甚至會註明:大暑天,暴風雪,中秋過後,農曆新年。至於這一冊西班牙原文的《堂吉訶德》,扉頁上用鉛筆寫上了二〇〇四年九月一日。那時候尚未退休,暑假即將過去,不禁失魂落魄出外一轉,希望獵得好書,替這暑假劃上一個令人滿意的休止符。在書架上一放就是十六年;書中精采的達里插畫到了今夜才和我初度相見。掩卷細想,不禁失笑。
大師插畫打橫行
論江湖地位,超現實畫家達里(Salvador Dali, 1904–1989)雖說在畢加索之後,但到底是一級大師,因此他願意為文學名著配圖,從事服務性的創作,多少帶有紓尊降貴的意味。在這方面達里很大方;他毫不介懷地先後替《愛麗絲夢遊仙境》、《神曲》、《聖經》,和《堂吉訶德》繪畫插圖,而成績相當可觀。至於《堂吉訶德》,他甚至一連畫了三套不同的插畫,分別在一九四六年、一九五七年,和一九六四年。我手上的這一套《堂吉訶德》的插畫畫於一九五七年,一共畫了九幅彩圖和三十多幅黑白配圖。
畢加索也曾在一九三四年替古希臘喜劇《Lysistrata》繪製了一套版畫,由Limited Editions Club出版,有畢加索親筆簽名。另外Balthus也替 《Wuthering Heights》繪製一套精采的版畫配圖,也是由Limited Editions Club在一九九三年出版,是一部大製作,如今可值美金五、六千元。更為有趣的是馬蒂斯也應Limited Editions. Club的邀請,替喬哀斯的《尤利西斯》配圖。可笑的是他根本沒有讀過此書,他看的只是荷馬的史詩,因此他的插畫和《尤利西斯》風馬牛不相及。如此插畫真是蠻不講理打橫行。此書限量出版一千五百套,本來打算由馬蒂斯和喬哀斯聯手簽名,結果喬哀斯只簽了二百五十本便拒絕再簽下去了。有人說那是因為他不高興馬蒂斯畫的插畫,也有一說是因為他患有眼疾,無法簽下去。
堂吉訶德着了魔
畫插圖的首要條件是熟讀原著,一方面要在細節上反映原來的作品,一方面還要捕捉作者的精神面貌。像馬蒂斯那樣漠視原著,自說自畫,當然很荒謬,根本不能當作插圖來看,他是大畫家也不管用。達里替《堂吉訶德》作插畫便很盡職。讓我們來看看書中的卷首圖。話說堂吉訶德這位五十來歲的窮鄉紳看騎士文學看得着了魔,終於穿上了破兵甲,騎上了瘦馬,幻想自己是游俠騎士,整裝待發,去外面的世界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他並且一邊幻想後世的博學作家會如此詩情畫意地描述他的第一次出行:「赤紅的太陽神將縷縷秀美的金髮鋪滿了廣濶的大地;羽翼明豔的小鳥在調弄琴弦般的舌頭,啼聲婉轉地迎接玫瑰色的黎明女神;黎明女神拋卻了她那善妒的夫君,從錦榻款款而起,現身於拉曼查遼濶園莊的門前與陽台;此其時也,鼎鼎大名的騎士,拉曼查的堂吉訶德,亦離開了懶人的羽絨被窩,騎上寶馬,開始在馳譽四方的蒙鐵爾郊野漫遊。」
黎明女神展嬌顏
作為一個超現實畫家,達里將堂吉訶德安排在郊野的背景之中,並不顯眼。他反而着眼描畫以希臘神話為比喻的黎明景色。圖右的那位黎明女神亦男亦女,原文裏面太陽神的金髮轉移到黎明女神的頭上,散開如同四射的陽光。達里似乎有意將原文裏面的太陽神和黎明女神合而為一。這樣一來,圖左的便是黎明女神的善妒的夫君了。達里將婉轉啼叫的彩鳥亦畫在雲端之上。可見達里在作插圖之際,一方面捕捉原文的細節,一方面又滲入他自己的演繹,誠大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