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幾個月前才發現處所附近有家二手英文書店。樓面光亮整潔,既沒有灰塵也不聞故紙酸霉味,和一般同類店鋪大異其趣,乍見以為啟業不久,正想恭喜他們新張大吉,一問,原來已有數年歷史,雖然座落比較僻靜的橫街,我時不時都經過的,奇怪向來沒有留意。店主一望而知是個美國女同志,外貌裝扮走k.d.lang路線,不過沒那麼珠圓玉潤,不由得泛起他鄉遇故知之感──八十年代初在三藩市,有一個時候經濟拮据到接近恐慌田地,馬死落地行,經交遊廣闊的拖友介紹去卡斯特羅外圍一間影印店打工幫補家用,全女班的同事,幾乎個個都是這一系列。
聊了兩句,她忽然說該晚店裏有詩歌朗誦,歡迎蒞臨多多指教,我唯唯諾諾道謝,「有時間一定來」,找個藉口逃之夭夭。天可憐見,那款深奧的文學形式我一直不得其門而入,遇上李白李商隱似懂非懂,面對濟慈更加如墮五里霧,年輕時天真無邪,以為有同志之誼的藍波和惠特曼比較容易親近,結果打開他們的著作一樣立即淪為文盲,慧根沒有就是沒有,從此聞詩色變,不敢再和自己開玩笑。
可能因為自慚形穢,沒有養成打書釘習慣,這天下午去看奇斯洛夫斯基兩輯《十誡》,散場後整個人恍恍惚惚,不想馬上回家,順腳兜進去打發時間。瀏覽過小說架,卻不見電影和舞蹈,店主指一指身後,「電影在上面兩排,舞蹈抱歉沒有」。頓了一頓補充:「剛剛收回來的一批藏書,好像有本簽名的巴蘭珊,不,巴蘭欽。」哈哈,這不是祖師爺B先生顯靈是什麼,紐約市芭蕾舞團這個夏季駐守撒特里劇院哩,巴蘭欽作品傾巢而出,前兩晚才看了第一場專場,此外還買了另兩場的票。他的簽名從未見過,於是連忙表示有興趣,店主彎腰找了找,掏出本包着玻璃紙的硬皮書。
Lincoln Kirstein的《紐約市芭三十年》。
翻開第一頁,果然打橫斜斜簽着佐治巴蘭欽,介於寶藍和黑色之間的水筆,勁道十足韻味無窮,頗有種聞歌起舞英姿,典型藝術家格調。克斯丹是舞團創辦人之一,縱橫文化圈數十年,名副其實往來無白丁,書以日記作基本架構,輔以詳細批語按語,就算沒有簽名,也是難能可貴的絕版,雖缺乏搜購珍貴圖書嗜好,亦難免見獵心喜。問了價錢,和一張劇院入門券差不多,不算太昂貴,可是買來有什麼意義呢?心大心細猶豫不決,耳畔悄悄響起魔鬼的勸喻:閣下歷年購物經驗,只有不買而後悔莫及的個案,幾時有買了而搥胸頓足的例子?活到這把年紀,也無謂傷腦筋製造送禮給自己的藉口了,什麼生日聖誕,誰不知道統統無中生有,不能瀟灑一點慶祝當下麼?何況,你不是一直奉B先生為舞蹈導師嗎,他那本《101個偉大芭蕾的故事》,由美洲搬到亞洲再搬到歐洲,仍然紋風不動屹立案頭,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不費吹灰之力和親筆簽名打照面,竟還三心兩意?冷血啊你!
是的,那本資料書確實百看不厭,由《天鵝湖》到 《林中仙子》到《阿波羅》,隨手一翻令人廢寢忘餐,半途出家的舞迷全靠它指點,才會得把貪婪視線從舞男飽滿的貼身襪褲移到滋潤精神層面。另一個提升我膚淺眼界的,是七八十年代《紐約人》當家舞評人Arlene Croce,後來出版的單行本《Afterimages》和《Going to the Dance》簡直是地位超然的《聖經》,生花妙筆描繪的舞作,比現場錄影還要玲瓏。
信用卡拿了出來,不忘多問一句:「不會是冒簽的吧?」當然毫不介意真偽,只要快樂是切切實實的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