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一隻不合時宜的乳豬，是衝突；茶壺裏一泡識貨人才懂的大紅袍，是和解。期待落空的合桃酥，是衝突；下火的燉雪梨蘋果無花果水，是和解。剛於今屆金像獎中獲頒「最佳編劇」等合共五個獎項的電影《破・地獄》（The Last Dance），表層講的是透過道教儀式「破地獄」超渡先人，裏層更想傳遞的意念是如何、為何要「超渡生人」──讓仍留在陽世，歷經衝突與悲痛的親屬，和解、釋懷。
電影中，讓眾角色和解、釋懷的媒介，是一幕幕看似不經意，卻讓人愈品愈有味道的飲食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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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豬與飲茶：人類學視野下的飲食與社會連結
婚禮策劃師轉行殯葬禮儀師的主角魏道生（黃子華飾）如此自我解嘲：婚禮是服務新人，喪禮是服務先人；婚禮收的是禮金，喪禮收的是帛金；婚禮切蛋糕、喪禮破地獄，都是用刀，「都不過是一場秀。」
如果要更刻薄一點，引個黑色幽默的老笑話接續下去，那就會是：婚禮跟喪禮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自己還可以吃到一頓。各種「人生大秀」都免不了吃，在人類學者研究中，共餐（commensality）是維繫彼此關係、凝聚共識與認同的儀式，婚禮與喪禮皆然。喪禮後致祭者吃的那頓飯除了解穢，親友透過餐桌上的情感交流與對先人的緬懷，讓內心傷逝的沉痛釋懷，理同電影裏所欲傳達的「超渡生人」。
《破．地獄》電影本身對喪禮的飲食祭儀並無太多著墨，反而是透過劇情中飲食的鋪陳，暗喻了親人間、世代間，由生分而熟識，由衝突而和解的過程。
關於乳豬的親疏
劇中幾場關鍵的轉折戲，都發生在喃嘸師傅郭文（文哥、Hello文，許冠文飾）家的餐桌上。剛入行的喪禮經紀魏道生要討好這位輩分極高的「partner」，特意買了一隻乳豬拜訪。沒想到弄巧成拙──文哥是誠心吃齋的喃嘸師。只見他臉一垮，拿了一碗飯、一碟子菜避席而去。「不要拿那些不做法事就大魚大肉的混蛋跟我爸比。」文哥的女兒郭文玥（衛詩雅飾）義正嚴辭。
人類學者對於華人的祭祀飲食有不少探討。台灣學者李亦園曾發表論文指出，祭品的「完整」與「生熟」，關係着親疏。祭祀高位階的神靈，會用全牛、全羊、全豬等形體完整的祭品，且以生食的方式祭祀。位階較低的神明或祖先，用分切成塊的祭肉，甚至在祭祖時將祭品煮熟、調味。
當中的道理，不難從人情之常來理解。
低位階神祇跟信眾親近，是日常生活中遇疑難困頓時首先想到的求助對象。因為親近、常見面，故不需講究全豬全羊的排場；而祖宗先人，甚至在世時曾與我們同桌吃過飯，祂們常吃甚麼、愛吃甚麼我們都知道，供品自然是烹煮完成的家常食物或食品點心。電影中文玥買回家中祭拜亡母的倫教糕足可佐證。
文哥在行內的輩份與威嚴，讓剛入行的道生準備了「形體完整」的乳豬上門，顯示關係的疏遠，所謂「敬而遠之」；但隨着劇情推進，道生真心投入殯儀這一行，並啟發象徵傳統觀念的文哥一些屬於新世代人的生死觀，獲得了文哥的認同。此時，即便只是在文哥中風後，「偷渡」給文哥一塊合桃酥，文哥還是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滿意表情，完全接納道生是「自己人」，託付給他殯儀的商業牌照。
由生分而熟識，由衝突而和解。
糖水的溫情療癒
父子關係不睦，道生某種程度是文哥父愛的移情對象；而母親在家庭關係中不幸缺席，文哥與文玥父女間的劍拔弩張，也必須找出口化解。在劇中，就是經營煲湯糖水鋪的蓮姐（金燕玲飾）。
蓮姐在舖子門口遞一保溫壺紅棗水給行色匆匆的文玥補身，不會是一個父親所能想到的細膩心思；知道父女齟齬，蓮姐端上一碗燉雪梨蘋果無花果水，讓文玥下火，並好言相勸：「父女哪有隔夜仇？」與文玥互動，蓮姐儼然就是一個母親的形象。
為甚麼蓮姐的營生行業必須是煲湯糖水舖？原因無他，哪有甚麼其他飲食對香港人而言，比煲湯糖水更接近comfort food？更接近一個母親的角色？
從Cheers到品茶
而道生在殯儀這一行的角色成長，則體現在劇中幾場飲茶的橋段。
牽線道生入行的前輩明叔（秦沛飾），在耳提面命行規與忠告之後，擺了兩個杯子同道生飲茶。剛離開婚禮策劃工作不久，仍洋派十足的道生脫口一句：「Cheers！」惹得明叔他老人家哭笑不得。
劇情走到中段，原本指望兒子繼承喃嘸衣缽的文哥，得知兒子信了天主教，再次於餐桌上拂袖而去，自己到外頭吃宵夜，遇到了道生。「再添一個杯子。」文哥拿出了茶葉罐讓道生聞聞。
「大紅袍。」道生識貨，讓文哥不無驚訝。
兩個小時的電影，或許能處理主角在殯儀這一行的感悟與人生的成長，但要從舉起茶杯說「Cheers！」的毛躁性格修養成嗅一下茶葉罐即能辨識出大紅袍，跨度略顯過大。
但導演陳茂賢處理世代間觀念的理解與和解，仍瑕不掩瑜。
從大紅袍到干邑：跨世代的飲食和解與傳承
道生不只識大紅袍，還能唱《客途秋恨》，與上個世代的文哥有了共鳴、有了和解。劇中大部分時間都是一襲立領盤扣唐裝的文哥，過世前訂了一套三件頭西裝；道生為其遺體化妝時帶一瓶白蘭地敲杯，而非大紅袍。謹奉祖師爺教諭一輩子、一絲不苟的文哥，透過自己的喪禮，與下一個世代的觀念，達成和解。
傳統習俗儀式，在科學昌明的現代，看起來就是蒙昧、落伍。「如果客人想辦追思會，難道要強迫他破地獄嗎？」這是電影中，道生對文哥的一句回嘴。文哥默然。或許，在文哥這樣老輩的喃嘸師心中，破地獄的儀式就是祖宗家法，不容質疑，也一輩子沒想過要質疑，即便在科學昌明的二十一世紀。
衝突中體現和解
但導演兼編劇陳茂賢讓道生在劇中做的，不是全盤否定傳統，而是為傳統賦予現代意義，讓傳統與現代「和解」。讓女兒文玥替父親破地獄，壞了祖師爺家法，是衝突；透過這樣的衝突，卻和解了父女長久以來的心結，撫慰了先人在天之靈，也讓生人得到了身心安頓。
「人活着就像在地獄。」道生說：「生人也要破地獄。」
讓文哥一家人和解釋懷；讓甄小姐對早逝幼子的思念，和解釋懷；讓熙雯與蘇蘇這段「今生無緣，相約來世」的情感，和解釋懷。渡人容易渡己難，輪到道生自己，電影中的最後一頓飯。
場景看來是吃火鍋，但沒人動筷子。
火鍋裏的圓滿渴望
「平常不吃牛，怎麼今天買這麼多牛？」道生問同居女友美玉（周家怡飾），才知道美玉已有三個月身孕，醫師叮囑多吃肉補身。年已半百的道生對結婚、對生子百般躊躇，可以有討論不完的人生哲理，但為何場景設計讓兩人對坐吃火鍋？吃紅肉補血補身，為何不上牛排館？
又要回到「共餐」對人類族羣的意義：維繫彼此關係、凝聚共識與認同。用中國人的白話說，就是「團圓」。無論是親人於火鍋「圍爐」，還是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食盆（即是盆菜）」，甚至只是在圓桌上置一甕佛跳牆，這類匯集各種食材於一爐的飲食方式，豐儉由人的烹調固然是其千百年來受歡迎的原因；但圍坐守着一鍋食物，所象徵的食物豐盛滿足、親人間的凝聚與情感維繫，更讓人有「家」的「圓滿」感覺。
「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懷有三個月身孕的美玉，隔着火鍋，向道生喊話。
即便人生多數時節依然是「孤舟沉寂，晚景涼天」的蕭瑟景緻，但導演透過火鍋的飲食隱喻，終究還是讓觀眾「看斜陽照著那對雙飛燕」，帶着happy ending離開戲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