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式離婚》對上一次公演是二○一八年,黃子華當時表示,在他心中,香港本土創作的話劇有三個經典,《香港式離婚》是其中之一。這齣劇作由黃詠詩編劇,榮獲第二十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近日再度公演,今次演員名單上有黃子華的名字,原來背後有段古。
問黃詠詩的人生三幕劇是甚麼?其中兩幕與《香港式離婚》有關。第一幕發生在二○○一年,某日她準備出門,家裏有線電話響起,她猶豫要不要接聽,最後接了電話,導演通知她的劇本《家有一鼠》入圍,還大讚她寫得好,馬上邀請合作,寫下一部戲。收線之後,她坐在漆黑一片的客廳,消化發生甚麼事。
第二幕是《香港式離婚》首演。黃詠詩說,本來《香港式離婚》不是大型企劃,因緣際會之下,變成二○一○年香港藝術節的閉幕演出,「我心諗檔期咁奇怪,(劇本)有咁多廢gag,但講咁嚴肅的東西,我話今晚一係就贏哂,一係就死梗,因為是首演,我企到最後一排看,看完之後,觀眾靜了,然後拍手,站起來拍手,我鬆了一口氣。」
至於第三幕,她答得肯定,是去年底收到黃子華的電話。兩人相識多年,黃子華約她到餐廳見面,她記得,場景有落地玻璃,陽光灑進來,甫坐下,對方就開門見山問:「你可以讓我做《香港式離婚》嗎?」
收到那個電話的前一年,黃詠詩還病得嚴重,做了一個大手術,大概是完成《破地獄與白菊花》第十度公演後,「做到黐線了」,因疫情反覆,舞台劇兩度遭腰斬,等到場地重開,又遇上颱風,其中一場被取消,為免觀眾失望,她一日演足三場,之後一整年,她身體狀況不好,創作方面,好像不知道往哪裏去。
所以,一聽到黃子華想演《香港式離婚》,她渾身發熱,內心激動:「他還解釋很久,怕我不讓他做……為甚麼這一刻會發生這樣的事?」
劇本可以挖得更深
訪問當天,舞台劇已開始排練,黃詠詩非常著緊排練的過程,說不想令黃子華失望。戲中,黃子華和劉嘉玲飾演結婚多年但貌合神離的中產律師夫婦,陳淑儀導演試着讓演員嘗試不同戲劇效果。
黃詠詩表示,黃子華私底下的個性,其實跟CK這個角色很接近,外表斯文,寡言,喜歡思考,又有一種很受傷的感覺,黃子華很清楚喜劇是甚麼,也很清楚悲傷是甚麼,就如荷李活笑匠Jim Carrey做正劇《無痛失戀》一樣,「當一個喜劇演員要做那種悲傷,不知為何很容易演到出來,演正劇的人反而做不到。」而劉嘉玲每次排練,毫不留力,觸碰最深處的情感。
劇本寫於十五年前,每一次重演,黃詠詩都會稍作修改,這次換上全新演員陣容,第一次圍讀後,她發現兩夫婦聊天這場戲,黃子華和劉嘉玲的情感表達太豐富,意涵可以講得更深,於是重寫,「演員讀出來的聲線,那個質地,節奏,很影響我的創作。」
當年創作劇本時還未結婚,夫妻生活是她幻想出來的故事,如今她已成人妻,育有一女,對婚姻的看法可有不同?黃詠詩直言,結婚之後,覺得離婚是個艱難的決定,顧問律師告訴她,離婚是眾多案件當中,情感最難處理的。當婚姻破裂,若對方不同意離婚,便要向法庭提出證據,例如不忠行為、長期分居或至少一年被遺棄等情況。劇本中有個真實案例,老公每晚睡前躲在廁所用奶瓶飲一支奶,黃詠詩表示:「今次講得細緻一點,我再問律師,這位太太要提出這個行動是怎樣影響到她的生活。」
婚姻是找一個能和你成長的人
問到十多年前為何會創作《香港式離婚》,她當日看中這題材,是因為跟李鎮洲導演排練《破地獄與白菊花》,她第一次遇到這種性格的人,一嗌交李鎮洲就不出聲,完全當你不存在,「我覺得很奇怪,想寫一個不出聲男人的故事,我幻想是他太太的話,死喇,同這種人住。」恰巧她的一個中學同學是離婚律師,影迷又是法官,經介紹下,她認識了一位專審離婚案的法官。
她問法官見到這麼多人離婚,還相信婚姻嗎?法官如是答,對方宣誓說和你一生一世那一刻是真的,後來這段關係走不下去也是真的,沒有人猜想到結果。這句話讓她印象深刻:「結婚的法律僅一頁紙,一頁紙的法律很容易講出來,經過歲月消磨,離婚卻有一百五十頁。」
訪談中,黃詠詩鬼馬幽默,介紹舞台劇外還不忘搞笑,見到攝影師舉機拍照,即擺出V字手勢,談起資料蒐集時,見盡不少離婚案例,問她對婚姻的理解,她認真地說:「我覺得心甘命抵就可以。」許多時候離婚不是因為外遇,婚後對另一半不滿意,生活小事都會引致婚姻破裂,「但兩個人實唔夾,你真的要有耐力,跟他繼續走下去,看着他成長。」
黃詠詩和丈夫是兩種性格的人,做事節奏不同,丈夫為人滋油淡定,慢條斯理,她凡事過急,講求快,「結婚是找一個可以一起成長的人,你不是買件貨,你這麼好,我就嫁你啦。你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在一條船?是夠力,撐過生命的一個旅程,看到大家一起變,譬如有一天我先生可能都等到我不急躁,我的角度是,你可不可以快一點,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滋油,而結婚是找一個人一起共同度過這些事情。」
對黃詠詩而言,《香港式離婚》現在第五度公演,所謂的意義,其實是做一件精品給觀眾看,台詞上的精心雕琢,每一場戲都是精品,因為「你夠時間去琢清楚這個劇本的性格是怎樣,每個人講話用六個字還是四個字,你都可以有時間琢。」黃詠詩形容,作品封印着一個來自離婚家庭的小朋友,即她本人,起初怎樣展望婚姻,十多年後,她已經在婚姻當中,重寫劇本,一切都是一關一關在過,她不是特別為了甚麼、特別的意義去做,而是想探討婚姻這個永恆的主題:追求幸福,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究竟是一個夢還是甚麼?
黃詠詩也好奇,當她在婚姻路上有更多的體會,劇本有沒有可能再發展下去。
做舞台著重真實
黃詠詩曾分享說:「我做舞台,好着重truth(真實)。」看她的作品如《賈寶玉》、《寒武紀與威士忌》,經常又哭又笑,創作人或多或少都會把某個面向的自己或經歷,投射在作品上,要誠實地攤開傷口並不容易。黃詠詩對此說:「感情一定是真,一定是經歷了一些破碎的時刻,你重拾到,你可以描述到那種破碎,但你亦都可以描述到那種完整,因為完整和破碎是一起的。你沒有完整的期望,你不會知道那樣東西叫破碎,所以你一定要有一個希望,你覺得最希望最完美是怎樣?但你現在距離多遠?」
黃詠詩強調,每一個劇作品,都呈現出一些她圓滿不到的東西,而感情是真實的,「每個人都話你寫真人真事,不是真人真事,而是圓滿它,composing。」
她解釋,現實發生了一些事情,人人當垃圾丟掉,但編劇的角色就是回收,「你回收紙袋,不會直接用紙袋,你可能剪碎它,可能用部機整碎,然後變成一張漂亮的紙,大概是這個程序。你看到它的價值,它在現實中發生了不圓滿的地方,你就剪碎它,如果圓滿的世界是這樣,它距離些甚麼,你再鋪排它。」她指,觀眾也要自己想像,如《香港式離婚》就是講天長地久,「你展望到這種圓滿,才感受到那種心碎。」
成長背景也影響創作。黃詠詩的家族生意是道教打齋法事,她從小就知道甚麼是死亡,長大後寫劇本,也會思考故事的斷氣位在哪。她稱,創作劇本時,可以用很多名詞來描述那個時刻,「但我小時候就知道甚麼叫斷氣,甚麼叫死後的世界,如何圓滿生人的願望。」
所以她經常覺得,她在寫一個訣,但不是悲傷,看到這個訣是因為充滿愛,「我很清楚這一點的時候,我就懂得去寫我的創作,一個人沒有希望是不會覺得絕望,一個人沒有願望是不會知道甚麼是心碎。」
價值觀企不穩無法創作
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黃詠詩既是舞台劇編劇,也是演員。她說,如果她久未動筆創作,她會生病,婚後有三、四年沒有寫東西,試過渴睡和失眠,所以才逼自己把懷孕育女經驗搬上舞台,寫成《胎Story》,「創作對我來說,其實是我的藥,不是工作。」
或許,她心底有很多感受未有表達出來,結果愈積愈多,有些人的抒發方法是爬山、跑步、游泳和跑馬拉松,她則是透過表演或創作,投入那個世界去寫劇本,可能寫到早晚顛倒,胃痛找上門,不過完成作品後,眼前的她深呼一口氣說:「我覺得我的生命好像有一部分剁了出來,有一部分成為了一個精品,我本來(腦海)很混亂的一些感覺,整理成為一個作品,它可以有一個journey,給人一直走一直走,好像弄清楚一些事情。」
她續道,就算劇中有人死,有人心碎,都是編劇精心設計,觀眾在現實世界有大把選擇,但戲裏面的人沒有選擇,其實每一個角色都是你自己,「如果我行得盡一點就會這樣,如果我真的執著十倍就會這樣……這些人物幫我行了(這條路),我不用自己行,所以當我不寫出來,我就要自己行,我就辛苦。」鬼馬的她又開玩笑說,每次觀眾看到自己做獨腳戲,就知道「她又病發了」。
即使創作癮「病發」,黃詠詩認為,當一個人的價值觀站不穩、破碎的時候,不會知道怎麼寫劇本。這次重寫《香港式離婚》幾幕重頭戲,她並沒有遇到這個問題,反倒是過去幾年經歷社會運動及疫情,疫情高峰期,她在家對着四面牆,較少外出見人,某程度上亦影響個人創作。
說着,她稍為調高聲量:「當你的價值觀站不穩,或者你都不能夠腰骨挺直地說,這是對的,這是錯的,你寫不到戲,因為你塊鏡歪了,你不知道照去哪。你不知道開這場戲,你想讚這個人還是彈這個人,開場戲兩個人說話,你當然想觀眾一開始不喜歡他,然後喜歡他,之後又不喜歡他,接着又喜歡他,那你究竟想人喜歡這個人還是不喜歡這個人?你寫不到。」
想起黃詠詩描述自己的三幕戲。第三幕,黃子華一個電話,把她從低谷拉出來,「我覺得我好似浸親,然後有隻好大的手,這樣拉我上來。」《香港式離婚》一共五十八場演出,一票難求,觀眾期待演員如何交手,更好奇黃詠詩如何將這部香港劇界經典原著劇本不斷進化,走得更遠。
黃子華 × 劉嘉玲
香港式離婚 The Truth About Lying
編劇:黃詠詩
導演:陳淑儀
監製:王耀祖、周怡、黃懿雯*
領銜主演:黃子華、劉嘉玲
演出:楊淇、楊詩敏、梁浩邦、趙伊禕
演出日期:2024年12月13-15、17-22、24-29日;
2025年1月2-5、7-12、14-16、18-19、21-26、31日;
2025年2月1-2日、4-9日、11-14日、16日、18-23日
^2025年1月17日及2月15日 專場不設售票
演出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