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效設計入門課】電影音效大師杜篤之 設計聲音 聽見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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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效設計入門課】電影音效大師杜篤之 設計聲音 聽見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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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楊德昌、王家衛、侯孝賢等大導多次合作;坐擁十三座金馬獎最佳音效獎座,紀錄至今無人能破;《花樣年華》、《春光乍洩》、《梅艷芳》、《正義迴廊》等為香港人所熟知的電影之音效,皆出自他之手;上月憑《默視錄》問鼎亞洲電影大獎最佳音響,旋即再憑《焚城》競逐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音效⋯⋯如此履歷,讓人未指教,已做好被指教的準備。履歷的主人,電影音效設計師杜篤之,卻是一點大師架子沒有。

談起對了近一輩子的「聲音」,年屆七十的杜篤之仍饒有興味。不談某年某月某次獲獎,卻說那年那月那次錄到有趣的聲音。在小小的訪問房間,杜篤之的話裏,記者彷彿聽見了所有聲音。

大師班 音效設計入門課

如何形容聲音設計之於電影?「電影是這樣子:坐在電影院裏面,除了看到的東西之外,就是靠我們聽。」杜篤之說。「不是說做聲音的人才會講聲音很重要。聲音某方面是在傳達很多訊息。有一些東西是靠聲音才有感受的,才有touch(聯繫)。」杜篤之以《大佛普拉斯》、《默視錄》和《風再起時》三部電影為例,協助讀者們入門了解音效設計的奧妙。

《大佛普拉斯》中,有一個特別的洗車場場景:「這個場景發生在半夜。洗車場是一個很普通的地方,當時只有一個人,突然間,一個不速之客闖入,這個人是他最不想見,也是對他來說最具威脅的人。」如沿用現場收音,敲門聲則不那麼具威脅感。杜篤之所以在後期配音時,置換了門的物料:「我們換了一扇鐵門,這扇空鐵門的框框會震動。敲門聲在打破寧靜時,就變得更加有威脅。」

杜篤之上月來港舉辦大師班,與觀眾分享聲音設計的技巧和方法。投影正播放電影《大佛普拉斯》未經音效設計前的原聲片段。
杜篤之上月來港舉辦大師班,與觀眾分享聲音設計的技巧和方法。投影正播放電影《大佛普拉斯》未經音效設計前的原聲片段。

「這樣的改變還不夠,還需要加入其他音效來強化真實感。」杜篤之續說。優化了現場有的音效後,還有考慮拍攝現場沒有,但有助產生戲劇張力的聲音可能:「洗車場通常會有一個巨大的抽風機,發出像烘東西一樣的聲音,加上低頻的轟隆聲,這樣的音效不僅能增強場景的氛圍,也能悄悄地對觀眾產生心理壓力。」杜篤之提到,低頻音效能讓觀眾與角色的情緒波動產生共鳴,進一步增加場景的緊張感。

他又以《大佛普拉斯》中的佛像為例,展現擬音(foley)的巧妙做法:「我們不太可能找到一個實際的大佛像來錄製聲音,所以我們選擇了汽油桶來模擬這種效果。我們用汽油桶敲擊並放慢錄音,這樣就能模擬出像大佛一樣低沉、沉重的聲音。」

聲音有時能豐富畫面,協助補充故事情節,增強戲劇張力。但在某些時候,拿掉聲音,反而能讓觀眾看見更多。杜篤之以《默視錄》為例:「在混音的過程中,我們發現當現場的聲音結束得比較晚時,我們順着角色的特寫,將聲音慢慢拿掉,這樣觀眾就會進入角色的想像,深入地體會角色的心理狀態。」

電影《默視錄》講述一對年輕夫婦在女兒失蹤後,陸續收到神祕偷窺者拍攝他們的日常和親密時刻的影像。藉以探討現代都市生活中「看」和「被看」的連結,揭開監控日常的人性真相。(劇照由亞洲電影大獎提供)
電影《默視錄》講述一對年輕夫婦在女兒失蹤後,陸續收到神祕偷窺者拍攝他們的日常和親密時刻的影像。藉以探討現代都市生活中「看」和「被看」的連結,揭開監控日常的人性真相。(劇照由亞洲電影大獎提供)

「這樣的音效調整不僅豐富了角色的表演,還讓整個場景更加立體。當角色講述過去的事情時,聲音回到現實的瞬間,可以清楚顯示角色心理的變化。如果沒有這樣的處理,演員的表現可能會顯得比較平淡,但這些音效調整則使表演更加深刻。」

又《默視錄》中,便利店店員通過閉路電視鏡頭窺視少女,並從自己的手機中放出歌曲《忘不了》予女孩聽到。杜篤之的處理並不是直接播放歌曲音檔,而是後製出透過監視室麥克風,將歌曲放給女孩聽的那種聲音。沙沙的電流聲音讓觀眾沒有和少女一同沉浸幻想,而是警惕着事態的不尋常發展。

杜篤之特別提到和香港導演翁子光合作的《風再起時》:「有一場戲是兩邊開戰,打到最後翁子光放了一首歌進來,那個很有趣。他們兩邊在打,一個鏡子掉下來,然後小孩在槍戰的中間走路。放一首歌在裏面,槍戰就好像是被這個歌給凝聚下來了,整個轉變是我很喜歡的。那個聲音的設計我覺得是成功的,是好看的。」

音效設計 不止錄音師

杜篤之指出,人類的聽覺其實比我們自己想像中靈敏。聽覺能夠影響我們對事情真實與否的判斷,也就是為甚麼耳聽雖然三分假,但也有七分真:「有時看到一樣東西,未必能知道它是甚麼。但當我們聽到它的聲音後,我們幾乎就能確定它是甚麼,並且能夠感知它的速度、質量,甚至它的重量。」一部電影若要使觀眾信服,就是連聲音都在配合演戲。演員的聲音最是如此:「我有時候看演員演戲,我不用看。我只要聽聲音我就知道,他這個鏡頭演得好不好。」

金馬獎最佳音效,前稱為最佳錄音。隨時代和科技演變,音效設計的工作逐漸以後期為重心。現場錄音,只是音效設計師工作的基本步。舉凡角色對白、降噪、環境音、事後配音、環境背景音、擬音,甚至是聲音剪接,都屬於聲音設計師的工作範圍:「一個聲音設計師可以利用聲音,幫電影做很多事情。包括我可以塑造一場戲的氣氛、改變一場戲的氣氛,或是讓演員的表演更被關注到。我可以幫觀眾選擇他要聽的東西。」電影中的所有聲音,都必須經過音效設計師的手,最後有意識地出現在觀眾的耳朵裏。

「(聲音設計)這件事情,如果你沒有做好,它可能是一個干擾。你聲音沒有處理好,它可能會干擾人家看電影,或者是引導到導演不想要的結果。所以聲音設計師是一個很微妙,很有創作力跟挑戰的工作。」杜篤之這樣形容聲音設計師的工作性質。

「但也不是每一個片段,每一秒都有讓你有創作的空間。我們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滿足觀眾閱讀電影的需要。」杜篤之補充,音效設計的本質仍是「還聲音於電影」,使電影更貼近它想要呈現的真實。「但是在這個基礎上,不違反電影邏輯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創作出很多新的事物。」在滿足聲音基本條件後,就是音效設計的意趣所在:「比方說一部外太空的電影,我可以做出一些外太空的聲音,而那個聲音是沒有人聽過的。那你做出那些聲音給人家聽,人家會相信那真的是外太空的聲音,這就很有趣。」說到把玩聲音,杜篤之露出了一副頑童模樣。

說到把玩聲音,杜篤之露出了一副頑童模樣。
說到把玩聲音,杜篤之露出了一副頑童模樣。

拍攝未盡處 用聲音填補

「在現場錄音拍攝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是在蒐集資料。我們蒐集到甚麼東西,後面就可以整理好拿來用。」換言之,並不是現場錄到甚麼,觀眾便會在電影院聽到甚麼。恰恰相反,觀眾在電影院所聽到的最終音效成品,有很大部分的聲音都與拍攝現場所錄製的無關。

杜篤之以具體拍攝場景為例:「假設說我們要拍一個人生氣,離家出走。拍攝的時候可能就是鏡頭這麼寬,他走,就出鏡了。拍不到他,他就停了。」鏡頭所不會拍到的地方,基本上就不再屬於演員的職責,演員也無法再演更多。但導演和音效設計師不能讓戲在演員離開鏡頭後就戛然而止:「聲音設計師會想到他出去以後。他可能開門衝出去,很用力的關門,然後用很重的腳步下樓梯,他有後續的表演。」

「如果說每一個鏡頭,都叫演員生氣關門跑下樓,兩下他就累了。所以現場拍完之後,我們還要再找時間去把後續的東西錄完。拍攝當下沒有錄到的,那就是後製的人要錄這個事情,後製的人要找個地方去表演這件事情。可能是穿一樣的鞋,做一樣的表演,把那個情緒發洩出來。」以此,聲音設計師甚至參與了角色個性的形塑,也協助填補視覺未能呈現的部分,推進劇情順利發展。

杜篤之又舉以嘈雜的餐廳為拍攝背景的場景為例:「拍片的時候借的餐廳是我們安排的。我們安排的結果就是,我們可能會放很多臨時演員在裏面,但是那些都不是真的來吃飯的人。他們之間又不認識,沒有東西可以聊天。」這種情況下,現場收音所得到的聲音對於音效設計師來說,便很「失真」:「戲,演員可以演出來,但是背景的狀態沒有演到。」如何解決?這就是後期補錄的部分:「那我們就要找時間去一個真正營業的餐廳,去把這東西錄下來。我的報表後面會有一欄remark,現場錄音時想到今天還有甚麼聲音沒錄成,我們就會再找時間去錄。」

我為音狂 建構聲音資料庫

侯孝賢曾謂杜篤之是個「音痴」,大晚上聽到好聽的聲音,就會跑到外面去錄。記者向杜篤之求證,是否真有其事?杜篤之來了興致:「我其實蠻多這種好玩的事情的。以前我出去玩,都會帶個錄音機。我小孩小的時候,我們很喜歡去露營。拿一個帳篷,然後開車去海邊。有一天的海浪特別好聽,就是慢慢的,徐徐的,然後一波一波很安靜的。我說,哇,這麼好聽的海浪,竟然沒有帶錄音機。就跟我太太講,讓她把兩個小孩看好,我開車回家拿錄音機。」

「那天的海浪,每次有人談戀愛,我就會用。因為那就是個很soft,很好聽的海浪。」杜篤之的「小孩」,小的女兒都已經快要四十歲了,他卻還記得那天的海浪聲。

然而不是所有錄了的聲音,都能有所發揮:「有一次我們也是帶小孩去一個高山瀑布露營,大概三千多公尺高山的山谷,底下有一個湖。早上起來我聽到非常好聽的鳥叫聲,鳥一叫,整個山谷就有回音,非常的美,像仙境一樣,就錄了很多這個東西。回來卻發現沒有地方可以用,因為太美、太不真實了。我就擺在那裹擺了十年都沒有在用,每次要拿出來用還不行。」

「它是真的,但太美了。」

如是者三、四十年,杜篤之早已擁有屬於自己的聲音資料庫,少說有十幾萬條錄音。早期轉錄在CD,要一下子找到心目中想要的聲音還比較困難。自電腦普及,只要對音檔的描述足夠精準,很快就能從已有的音源中匹配出合適的聲音。

那麼,現在總不需要再大半夜跑出去錄音了吧?杜篤之笑言:「偶爾還是會有。我沒有這個聲音,我就要去找。」

年屆七十,杜篤之臉上還是寫滿了天真,笑得像小孩。
年屆七十,杜篤之臉上還是寫滿了天真,笑得像小孩。

不以大師自居 在聲音面前保持謙卑

杜篤之作為紮根台灣,深耕台灣影業的音效設計師,是金馬獎史上單一獎項提名(四十一次)及獲獎數量(十三次)最多之電影工作者。更曾以《千禧曼波》及《你那邊幾點》獲頒康城影展高等技術大獎,蜚聲國際。在他身上,卻看不見囂張的影子。他每每強調對導演的尊重:「導演他拍一個電影的過程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從零開始,從有這個故事發想,然後到編劇、拍攝、執行,到剪接好。我們其實沒有導演那麼理解這部電影。所以我們有的時候是需要尊重導演從前面建立起來的希望。」

杜篤之早年照片,在片場蹲着試音。
杜篤之早年照片,在片場蹲着試音。

杜篤之近年和不少香港導演有合作,《幻愛》、《花椒之味》、《梅艷芳》、《正義迴廊》,以及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有份競逐最佳音效的《焚城》皆由他擔任音效設計。被問到香港導演和其他地區導演相比的不同,杜篤之延伸道:「電影是不停地協調跟妥協之下完成的。這個過程是有趣的,跟香港導演工作,這個過程就特別常常發生。尤其現在香港很多年輕導演,他們就有很多想法。」

「我提出來的東西,對我來說就是建議,不是絕對要照我的方法執行。只是如果說你很有經驗,你的建議很精準,人家就會答應你,或者是會同意你的看法。但是這個不是每次都成功的。」香港的年輕導演,在杜篤之眼中則更有稜角,但他卻願意更積極地去磨合。

「所有事情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專家,你是一個工作很久的人,你很有經驗,大家就要聽你的。我不這樣定位我自己。我用我的經驗跟專業給你建議,但我還是希望這個電影是你的。」

重在意趣 最緊要好玩

被問到有沒有導演曾抽象地着他製作一段「某種顏色的聲音」?杜篤之笑言,還真的有:「我們有一段時間在玩一個遊戲,就是說,橙色是甚麼聲音。它沒有一定是甚麼,你可以說橙色是一堆人在笑,可以說橙色是海邊的海浪,沒有標準答案。但是重點是它有答案。」訪問中,杜篤之很多次提及「有趣」和「好玩」。他看起來很享受聲音世界,也依然還很享受創作:「有答案就有趣,如果沒有答案就沒有thinking(思考),沒有創意跑出來。玩這個遊戲主要是我們想要知道每一個人,當時(腦海裏)跳出來的東西是甚麼,那個就是答案。那就是好玩的東西。」

如果對音效設計有興趣,或是想學習如何能更好地欣賞電影的聲音可以怎樣做?杜篤之又想起年少趣事:「你知道以前都是租錄影帶,那我就很調皮。我有一個可以錄音的錄影機,我會把錄影租來的帶子放進去看。這台配樂我想要換的,我就自己放一段音樂,把它換掉,直接改掉那個錄影帶。錄進去,然後帶子就還了。當然我是不鼓勵這種做法。」,「現在我們可以透過科技的協助,更方便地練習去重新為一個片段加上聲音。」

訪問當時,杜篤之還未憑《默視錄》奪得當晚亞洲電影大獎的最佳音響。對於獲獎信心,他說不是每部電影都有讓聲音設計大展拳腳的空間,但《默視錄》是一部有機會讓聲音的設計被看到的電影。當晚果然獲獎。杜篤之當時如是說:「每個電影它的故事,它的結構,就已經注定了某一些職務的人會被看到。」

這番說話,和杜篤之的音效設計一樣,餘音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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