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門後,時間彷彿在收藏家賀祈思(Chris Hall)的山居上凝固了,像進入許多歷史交錯的節點。陽光穿過陽台高聳的玻璃窗,照亮一室奪目色彩:鮮黃牆身掛滿歷史人物的肖像畫、象牙般溫潤的雕花工藝品、金碧輝煌巴洛克風格似的燭台、典雅首飾箱……琳瑯滿目得讓人錯覺置身古堡,一點暈眩。一幅描繪他本人的肖像畫懸掛客廳另一面牆—畫中他正優雅地掀開帷幕,背景正是面前俯瞰港島的陽台。空氣中瀰漫着舊書、古董和歷史混合的氣息,這座像是迷你古堡的居所,本身即是一件精心佈置的歷史容器。
「抱歉,書房有點亂。」穿著帶黃調的明亮綠色正裝的賀祈思,帶我們走進一扇房門時說。然而映入眼簾的絕非雜亂,更像是歷史洪流的交匯點。紫牆金飾的房內,淺白色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各種典籍。牆上掛着澳洲當代重要原住民藝術家Gordon Bennett充滿力量的作品,旁邊是日式浮世繪,誇張勾勒外國人大鼻子的形象。「這是當時日本人對『外人』的視角。」他說。相鄰是多幅珍貴的香港舊地圖,描繪着墨色深淺勾勒的海防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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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光的色彩及故事
移步走廊盡處的房間,氛圍陡然一變。淺藍牆壁襯托或鮮藍或古董棕色的高大櫃體。這裏是賀祈思珍稀中國紡織品及其藏品的避風港。「紡織品最怕光,」他解釋道,語氣帶着一絲謹慎,「大部分都妥善收進抽屜裏。」當我們請求一睹芳容時,他欣然應允。
他首先取出的是一件色彩斑斕的刺繡屏風。「在典亞藝博初遇它時品況已非常好,見過它幾次後,在三年前入手,」他回憶道,這件十九世紀末的作品,工藝精湛,更難得是歷經百年而色澤如新。「通常這類屏風長期暴露在光線下會嚴重褪色,這件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很可能被購回後便束之高閣。」正是這種「未被使用」的狀態,讓它穿越時光。

接着他小心翼翼捧出一件更為古老的藏品—一塊約六百年歷史的唐卡(Thangka)。深沉底色上,繁複的佛教圖案依然清晰可辨。「這是一兩個月前才入藏的,大約是十五世紀的作品,」他眼中一閃興奮,「想想看,六百年啊—它的狀態比六百年後的我樣子可要好多了。」父母來自英國、一九五○年代初在非洲蘇丹出生後隨父母來港,輾轉到了幾個地方、年少時代於英國求學後便長居香港的賀祈思,訪談間總不動聲色流露着英式幽默。
他形容入藏前,總有「嘩」一聲的心動,而對他而言,這不僅指感官上帶來的驚豔,也是對「稀有性、美感、品相與年代」的綜合考量。
最令人屏息凝視的,則是一頂被認為屬於太平天國政權成員的頭飾部件。黃色錦緞上繡着繁複的紅綠紋樣,中央一個方框顯得尤為奇特。「這非常罕見,」他打趣道:「太平天國比帝王藏品稀有,因為歷史上皇帝的數量更多,」頓了頓再補充:「太平天國立國短暫,失敗後沒人想保存這些文物,事實上,後來更是想抹去關於太平天國的記憶。」然後他翻開一本厚重的藏品圖錄,找來大英博物館展出的類似藏品照片—那件據信由陸軍少將戈登(GeneralGordon)獲取的實物。「你看,中央這方框的形狀、顏色幾乎一樣,但為何是方框而非龍紋?這謎題就留給學者們吧。」在他看來,這些頭飾設計亦帶有濃烈的戲劇感:「太平天國的領袖人物出身草根,他們對帝王威儀的想像,很可能來自戲曲舞台上的戲服。」
藏品背後的幽微人性
賀祈思的收藏疆域遠不止紡織品。他也展示了兩個彩繪鐵盒—其中一個是十九世紀末從德國進口的化學染料罐。「所以說我有許多奇怪藏品。」他打趣道。那罐身繪有德意志皇帝與皇后的肖像,側旁卻印着「大德顏料廠」的中文標識。「試想像,這染料用於生產中國紡織品,用完後那罐子本該被丟棄,」但這個倖存者不僅色彩依然鮮明,罐內還可能殘留當年染料。接着,他取出另一彩繪顏料罐,罐身同樣鮮豔,圖像卻大不同。這個寫有「玉興顏料廠」標識的染罐,他推想描繪的是民國時期的軍隊。「一戰結束後,德國無法向中國銷售產品,德國在中國的財產亦被沒收,所以,中國廠方得以接手。」因此後者像是前者的延伸。除了這一對為歷史留下註腳的罐,賀祈思也看過其他染罐,卻大都色彩黯淡。「現在人們開始追捧這些彩罐,但二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北京蒐尋時,還沒那麼多人有興趣。」他再取出一件青花小缽—一件清代富裕家庭才用得上的絲線染缽,細緻解釋其避免染料流失和絲線損傷的功能。
賀祈思的收藏疆域,也涵蓋那些不那麼光鮮、卻承載幽微人性的物件。觀賞藏品後,我們在擺滿古董銀器的餐桌前落座。他坦承自己「甚麼都收」,包括並不美麗的殮服。「棕色、米色的毫無裝飾,看起來並不令人興奮。」然而,這件他入藏的女性殮服裙子內,卻暗藏玄機—一個鮮紅三角形。「有人告訴我,這裙子是為一位富商的年輕寡婦製作,」他解釋道,紅色的三角形藏在內裡,外人看不見,「而紅色象徵慶祝,喪禮一般不會穿紅色。」這會否是她內心的一點隱秘歡愉?另一件藏品,一塊繡著鴛鴦的桌帷,則牽扯出更複雜的故事。「有人說,這曾是一位上海警察局長送給一位戲曲演員的,而他們是一對情侶。」賀祈思闡述,當時一位警務人員立刻認出那桌帷的深意:「表明那演員有強而有力的『保護者』,如果有人找他麻煩,他可以去找他朋友—警察局長。」頓了頓他再補充人們的推測:「有些不厚道的人說,那位局長本人可能與幫會有關,就因為他兄弟是幫會頭目。」可以看出這些藏品的價值,不僅在於工藝或年代,也在於它們是歷史幽暗角落的見證,揭示了權力、慾望與生存策略。
不穿的龍袍與「最佳服裝獎」
儘管沉浸在中國紡織品的世界逾半世紀,賀祈思對穿上袍服卻顯得謹慎,甚至有些固守原則。「我不會穿它們,」他直截了當地說,「尤其不會穿皇帝的龍袍或官員的補服;要成為官員,得通過極其困難的科舉考試。」他認為這涉及榮譽與身份的正當性,「這就像一個中國富豪跑到英國,穿上英國上議院貴族的服飾拍照一樣,那看起來不對勁,因為他並未被授予那份榮譽。」然而,原則也曾有過例外。他坦承多年前一次公司年會,主題是盛裝打扮,要求穿中國服飾。「我確實穿了,」他指的是在故宮的最新展覽「絲綢中國—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賀祈思收藏」正在展出的一件明末清初的袍服,「但在晚宴開始前,我把它脫了。」那晚的後續是:「有個最佳服裝獎。」他公司另一位同事,花費大量心思在服裝上,並積極拉票。「結果他贏了,說實話我挺為他高興的,贏得那個獎,對他來說似乎比我更需要,也更有意義。」

「骨子裏是香港人」
問及他扎根香港逾五十年的淵源,他起身翻掀一本珍貴的家庭相冊。黑白照片瞬間將時光拉回上世紀中:幼年的他,在港大校園綠茵草地上與家人遊樂,其時父親從蘇丹來到港大工作,「那時校園開闊寧靜,沒太多建築,周遭是綠野景致,和現在全然不同」;也有全家在深水灣沙灘嬉戲的場景;少年時代在充滿怪誕浮雕的虎豹別墅流連忘返,那個他最喜愛的地方;再到一九七○年代,母親在大浪灣的冬日留影,以及位於淺水灣舊居的影像,還有那個他能仔細憶述其位置的初代兩間百佳之一,「只是那些老建築早已被拆卸」,他緩緩說。
合上相冊後,他語氣篤定地說:「我猜,我骨子裏是個香港人,超過十五分鐘的路程,對我來說就算長途跋涉了。」他幽默地調侃去故宮文化博物館如同「出國」般。這份對效率的執著,也體現在他選擇這居所的理由—雖無法步行到達中環核心,卻相對便利,也坐擁維港與南區一片山海景致。
談及最珍視的香港記憶,他閉上雙眼約十數秒,彷彿在回憶。「是一九八○年代,」張開眼時他說,「那時的香港,正崛起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那種蓬勃向上的能量激動人心。」由一九七八年開始在香港工作,其後成為特許會計師的他,也見證這座城市文化機構的變化。「一九七八年我剛開始在香港工作時,全港只有大會堂高座裏一個小小場地;今天的文化建設,我數都數不過來了。」他亦坦言當下香港的商業活力不如往昔,但為其日益豐厚的文化底蘊感欣慰。
醉心繽紛色彩
賀祈思的收藏傳奇正始於一九七八年路經文華酒店看到蘇富比一場中國紡織品展覽。「其時打動我的,是那些繽紛的刺繡。」他強調自己特別鍾愛繽紛色彩,認為中國傳統藝術,無論是水墨畫、早期瓷器還是古玉,色彩往往相對含蓄,而絲綢刺繡,卻能將最絢爛、最飽滿的生命力凝固其中。這份對色彩的熾愛,貫穿他五十年的收藏生涯,也浸潤在他色彩大膽的居所中。年輕時在劍橋讀歷史接觸的多是歐洲歷史,自言收藏後才深入學習中國歷史的他,數算最喜愛的朝代當是明朝:「晚明興起精湛藝術品,因其繁榮及民間與文人階層累積的財富。」他也直言民國時期絕不會是他喜歡的:「當時的人追求現代感,想看起來既現代又嚴肅,因此常穿黑色衣裝。」
收藏大半輩,他認為「收藏家是天生的」。兒時收集郵票、小玩具的癖好,早已埋下種子。「收藏就像一場不流血的狩獵,」他比喻道,「你踏上尋寶之旅,帶回屬於你的『戰利品』,」卻也不用殺戮。而最富張力的,莫過於他與母親關於收藏的「秘密協議」。賀祈思直言父母並不鼓勵他收藏藝術,母親鼓勵他買房子。年輕時有一次,他向父母借款購置倫敦騎士橋房屋,當時在港同住的母親鄭重告誡他:「別再買那些中國紡織品了,你先還錢。」他模仿母親的話語。「我並沒反駁她,只是後來每次帶着大包小包回家時,她從不過問裏面是甚麼……聰明地迴避爭執。」直到多年後,世界各地的學者藏家慕名來訪家中,母親也默契地保持沉默。


對他來說,絲綢的意義已超越藝術品本身,它是一條貫穿古今、連結世界的脈絡。「絲綢是中國對世界文明的偉大貢獻,」談及絲綢貿易的深遠影響時他說,「在羅馬帝國時期,中國絲綢價值等同黃金,羅馬進口了那麼多絲綢,幾乎導致帝國破產。」他也提到一個有趣細節:有些賣到羅馬的中國絲綢,會被當地人拆解,用絲線重新織成具有羅馬圖案的織物。而進入十九世紀,當外國輪船駛入中國口岸,其形象也被巧匠織繡進日常服飾。「我有一件中國女士上衣,上面就繡着來華的蒸汽船。」賀祈思的收藏,能讓人觀察這種全球物質文化交流與相互影響。他寄望,未來能讓這批藏品在更多地方展出,讓人們直觀感受這種跨越時空的連結,以及絲綢在歷史長河的角色。
歷史交織的迴響
背對着窗外山海相依的香港,賀祈思也談及對這座裝滿故事、獨一無二的居所的期許:「香港尚未有像倫敦索恩爵士的故居(Sir JohnSoane’s Museum),那樣完整保存歷史與人居環境的例子;我想開創一個先例—不僅保存物品,更將整個生活空間及其承載的故事,原樣保留給未來世代。」
採訪尾聲,這位收藏家對在這時代尋找方向的年輕人,給出寄語:追尋你所熱愛之事,惟有熱愛,方能傾注深情;人生如梭,當求有所貢獻—無論是養育家庭、著書立說、守護古蹟,抑或教導孩童……回望時,這份貢獻能帶來莫大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