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30年】許鞍華談老去: 好好學習照顧自己 與蕭芳芳約定:八十歲再合作一套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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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四十》30年】許鞍華談老去: 好好學習照顧自己 與蕭芳芳約定:八十歲再合作一套戲

21.10.2025
譚志榮、《明報》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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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許鞍華《女人四十》成為史上第一套香港電影金像獎大滿貫電影,包辦最佳電影、導演、編劇、男女主角,電影叫好又叫座。

早前,有關注腦退化症機構趁電影上畫三十周年,舉辦了一場放映會,並邀請許鞍華作映後談,細說當年拍攝故事。許鞍華接受本刊專訪談《女人四十》成功原因,談照顧者與腦退化,也談面對老年。

她說大部分人都會出現老年問題,所以無論照顧人或被照顧,「每個人都要好好地學習,怎樣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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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魅力 奠定經典

《 女人四十》講述媳婦阿娥(蕭芳芳飾)如何照顧患有腦退化症的老爺(喬宏飾)。
《 女人四十》講述媳婦阿娥(蕭芳芳飾)如何照顧患有腦退化症的老爺(喬宏飾)。

一九九五年上映的《女人四十》,劇情講述幹練精明的衛生紙公司員工阿娥(蕭芳芳飾),面對丈夫(羅家英飾)媽媽突然去世,同時大男人主義的老爺(喬宏飾)確診腦退化症,阿娥需要肩負起照顧老爺的責任。電影細緻刻劃腦退化症人士徵狀、家人照顧老人的心境和困難,並揭示作為一個職場女性、太太、媽媽、大嫂、媳婦被世人賦予的沉重期許,以及社會安老服務的局限。

社福界讚賞電影極具前瞻性,因為在三十年前的香港,腦退化症並不為公眾熟悉。許鞍華在接受專訪時亦坦承,當年同樣不太認識腦退化症,而且覺得老年距離自己很遙遠。直至有團體找她拍一部老人家紀錄片,她首次到訪安老院,並被深深衝擊:「我那時四十多歲,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沒想過老了是怎樣的。當我去訪問那些人時,因為裏面有些人是很厲害的,其中一個以前在香港電台做記者的外國人,是一個大記者、英明神武,但他就住在養老院。我才突然間感覺到我們每個人都會老,但不是每個人都關注老人家,尤其是四十多年前更加不用說。」雖然紀錄片告吹,但燃起她拍攝一部老人家電影的願望。

她聯絡聖雅各福群會,社工安排她和失智老人與家人互助團體見面,「大概六個人坐在一起,說一些故事給我聽,那些事件全部是我沒有聽過的,譬如他們會走失,或突然間去吃肥皂,或早上吃了幾次早餐都不記得,變成其實很有喜劇感。」輾轉,她寫了劇本予嘉禾娛樂,嘉禾說:「你找到蕭芳芳做媳婦就拍。」

嘉禾又屬意李安電影《推手》男主角郎雄出演老爺一角,但許鞍華堅持找喬宏,「我小時候看了很多戲,我想我主要的原因是一種直覺,覺得喬宏那麼好樣而且那麼軒昂,如果他是失智的,就覺得他特別慘。」因找到蕭芳芳接拍,故仍獲嘉禾首肯。

蕭芳芳提議喜劇模式

蕭芳芳於一九九五年憑《女人四十》奪得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銀熊獎。
蕭芳芳於一九九五年憑《女人四十》奪得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銀熊獎。

許鞍華和蕭芳芳同樣於一九四七年出世,二人在一九八○年首度合作電影《小姐撞到鬼》,許鞍華執導,蕭芳芳任主角及監製。許鞍華說蕭芳芳的想法總是比自己和一般觀眾更加前衛。

「我一開始拿這個故事(女人四十)去找蕭芳芳,蕭芳芳就說這個故事是很好的,因為其實她媽媽是失智的。但那個時候,人們不太想承認失智,因為有少少stigma(汚名化),但蕭芳芳沒有不承認,她覺得自己更加明白這件事,應該讓更多人知道(失智這件事)。」許鞍華記得,當年有傳媒報道蕭媽走失,那時蕭芳芳被指摘不孝、沒有好好照顧媽媽,但那時根本無人知道蕭媽患上腦退化
症。

在討論劇本階段,蕭芳芳建議許鞍華:「如果想電影賣座,這個故事要拍得有點喜劇感」,阿娥的動作要更誇張,並設計大量笑點,讓人又笑又驚,目的是「讓人更容易接受一個那麼depressing(難過)的故事」。由是,電影裏有好多啜核對白和惹人發笑的劇情:當老爺拿雨傘當降落傘跳樓,阿娥阻止他說:「今日是和平紀念日」;阿娥幫老爺洗澡,沒叫他脫衣,為了「順便洗埋件衫」;醉酒丈夫誤解阿娥的箭嘴指示,誤致老爺半夜對着土地公如廁……

爺媳互動 更顯尖銳

阿娥造型活靈活現,出自美術指導黃仁逵手筆。
阿娥造型活靈活現,出自美術指導黃仁逵手筆。

阿娥和老爺的爺媳互動是其中一個笑點來源,而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角色設定,「如果照顧阿媽,女兒通常和媽媽感情好一些,似乎照顧上會舒服些。但照顧老爺,性別不同,會有好多不便,例如帶他去廁所會尷尬,加上那個時代的男人比較大男人,再加上這一層就會更加尖銳。」

許鞍華亦刻意避免由大女兒(羅冠蘭飾)肩負照顧爸爸的責任,甚至把她描寫得較為現實自我:「因為我們覺得不太公道,如果有幾姊妹,通常都是交給大女,例如《天水圍日與夜》必定是姐姐犧牲,讓弟弟去讀大學。」

奸奸哋 師奶仔

主角阿娥的原型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性照顧者,為人友善,但性格如電影並不相似,「芳芳說角色沒有character(性格),隊咗一張問卷俾我,問阿娥鍾唔鍾意打麻將㗎?鍾意食乜㗎?買唔買餸㗎?我哋一齊答咗佢。」蕭芳芳說要讓觀眾投入阿娥這個角色,就需要有一些缺陷,不可以太道德。

因此,電影開首阿娥站在街市魚檔良久,等待活魚反肚,甚至趁檔主不為意時一掌打死魚,因為死魚售價平許多,這橋段乃蕭芳芳的即席演出。「這個人(阿娥)要在小事情上奸奸哋,但大事情上是個好人,她要這樣設計。」

要將優雅的蕭芳芳變成市井師奶,要歸功美術指導黃仁逵,「首先就捉她去那些『二打六』舖頭電個髮,電到好鬈。服裝要去便宜店舖買,沒有一定格式,不會永遠穿連身裙或穿套裝,總之便宜就穿,顏色亦不合規格。」但要數許鞍華最欣賞黃仁逵的是設計老爺的造型,「怎樣才顯得他不太正常?他(黃仁逵)卒之想出,叫喬宏在西裝褲裏面穿一條睡褲,突出少少睡褲,他就不正常了,是好subtle(細微)的。」

一幕幕溫暖日常,帶出生活縱有顛簸,但仍能享受歲月靜好。
一幕幕溫暖日常,帶出生活縱有顛簸,但仍能享受歲月靜好。

老年照顧 先鋒之作

賽馬會耆智園今次在戲院舉辦放映會歷經一番功夫,經許鞍華轉介電影資料館,再聯繫上華納,獲得授權後,再要解決DVD在大熒幕上播映的技術問題。耆智園總經理何貴英說如此費心的原因是這部電影堪稱「教科書」,「好多安老服務人士要認識腦退化,第一件事老闆會叫我們睇《女人四十》,是一個電影教科書。好少電影所有內容是全對的,好厲害,電影裏沒有一件事是社工覺得做錯了,有些戲會誇大,有無咁慘㗎?但這電影好落地和貼地。」

許鞍華語帶欣慰:「我也覺得很自豪,套戲拍了三十多年,還有人覺得看起來有用,或者覺得好看,我也覺得很難得。」但她強調,拍攝時並沒有懷抱使命感,也沒覺得要有教育意義,「我真的只是很想拍一部講老年人的戲,我覺得那個中年女人說的故事很好,她不是家公有事,好像是她媽媽有事。然後電影裏面的事件、多數的病情、以及她跟其他人的關係是真的。我很感激她給我的故事,我又覺得沒有人拍老人家的戲。」

電影中的「正確」照顧示範,也並非毫無爭議,許鞍華透露,蕭芳芳曾和她辯論有關阿娥一家三口為送老爺進老人院而感到愧疚的情節,「芳芳說,我覺得到某個時候,一定需要安老院,令老人獲得更好的專業照顧、家人亦不用那麼辛苦,她不同意我們這樣拍。我跟芳芳說『我們在拍戲,哪樣感動人就做』,不是自己覺得對就一定要教人這樣做。你只要感動人就行,令人們對這個議題產生興趣,就會自己思考。」

至於如何打動人心,她說第一是自己要先被打動,「你要跟你的角色同喜同悲才可以,這個對我來說,是一個職業需要。我不覺得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我做這個職業,我會盡量做好、盡量投入。還有拍攝時,不要想太多多餘的事,我好好地講了個故事,故事是跟着邏輯,然後這件事是真實的。不是說,我一定要將他們如何行動變成某一種學說,或者是一種抽象的東西。因為我覺得戲是最不抽象的,很多時是講感覺。」

三十年變化 社會與人

「現在對腦退化認識多了好多,至少人們知道是甚麼事。電影在一九九四年拍的,很多人不懂得這個病,家人也不懂得怎樣應付,很沮喪,又怕他出危險、又怕他逃脫、又怕他忘記關火、一日又吃幾次早餐,很upset。見到自己親人慢慢忘記了一些事,好像失去了一個人,其實很難過。我猜對那個人來說沒甚麼,但對家人來說,可能是最難接受的病症之一。因為你還要看着他,你還要接受他慢慢變成不是他自己。」

如果今天再拍一次《女人四十》,許鞍華說應該會刪掉很多發現患病的過程,「大部分人都知道這個病,就不好看了嘛。」但她坦言,其實如果現在還能拍回一模一樣的《女人四十》已經好感恩,但懷疑其實是無可能做到。

「以前拍電影是好快,由作故仔交給老細,到拍完套戲,分分鐘只是六個月。不用像現在要先寫好劇本,以前只要兩個角色OK了,公司放水,你自己搞掂。寫劇本只需要分場,就開工,對白一路拍一路補『飛紙仔』,我都係咁㗎。」

「和蕭芳芳拍戲時,她每天都告訴我,我可以拍,但我耳朵不好,經常有些蟬聲,頭會很暈,我每天只可以拍七個小時……我最初以為她有點裝模作樣,但原來是貨真價實,有個鏡頭我要多拍半小時,她讓我看她的喉嚨真的全部腫起來。」後來許鞍華想再找蕭芳芳合作第二部戲,她說不能接拍了,「因為健康,她說現在最多只能拍四小時了,哪有人一組戲讓你拍四個小時?」

但蕭芳芳答應許鞍華, 到二人八十歲時,她會再復出為她拍一部戲。蕭芳芳說想演那套韓國電影《愛・回家》(李廷香執導電影),是一個講述奶奶和孫子的親情電影,「蕭芳芳說,會給我幫她拍一套類似的戲。」許鞍華大笑:「希望我們都未死,可以拍這套戲。」今年她們七十八歲。

「其實那套戲(女人四十)有很多人去世了,阿喬宏叔、阿夏萍、幫夏萍唱平喉配音的女人,我在廟街歌壇認識她,又去世了。那件事就變成,你每次看那些舊戲都會很傷心,因為很多人已經不在了。」

蕭芳芳奪「柏林影后」後,和許鞍華快樂相擁。
蕭芳芳奪「柏林影后」後,和許鞍華快樂相擁。

獨有的 溫暖質感

《女人四十》結尾引用一句粵曲《鳳閣恩仇未了情》歌詞:「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意為不要流淚,也不要煩惱,因為人生就像清晨的露水,短暫易逝。

電影雖然是一齣喜劇,又說着悲傷的故事,但卻流露着溫暖質感。阿娥語速雖快,但卻是溫柔有耐性的人,她和丈夫和兒子關係和洽有愛,縱然老爺要求橫蠻,但整套電影沒有任何暴烈爭執、互相抱恨或怨懟,沒有令人喘不過氣的、電影常追求的「緊張刺激感」。也沒有刻意運用空鏡營造詩意,而是將鬆弛感自然融入在阿娥的生活日常。譬如阿娥在天台晾衣服,一個人因想念奶奶而悄悄地哭,頭頂戴上一束小白花;老爺在天台餵白鴿與玩耍,無憂無慮、自得其樂;老爺在田邊摘一束花送給阿娥,神情認真地對阿娥說:我約了一個美女在那邊山見面,阿娥沒有一絲懷疑或厭煩,很平常地與他對話,問:「在哪個山?」

究竟這句對白是誰貢獻,哪個橋段又是誰主意,許鞍華說都說不清了,「其實是大家去,你加一句我加一句,變成大家都想套戲好,就會好。」而在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幕是,在大埔路上木棉樹落下棉絮,老爺抬頭笑得純粹燦爛:「雪呀!」也正是電影英文片名「Summer Snow」的源由。「夏的雪」是許鞍華提議的,「當時是好文藝嘛」,反而中文片名不是許鞍華改的。

真實人生 接受局限

來到古稀之年,許鞍華說「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地接受,老年的所有局限。」她認為自己的七十歲同學與同輩,現在面對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接受和面對老年問題,因為很少人會沒有老年問題的,只差問題是出現在心態上、記憶上還是身體上,因此要好好學習怎樣照顧好自己,和如何好好地接受這件事。

引用《女人四十》夏萍飾演的霞姨對累病了的阿娥說:「你是佢(老爺)隻船,你唔好沉啊。」照顧人之前,要先好好照顧自己。

雖然她拍攝過很多女性照顧者電影,例如《桃姐》、《天水圍的日與夜》,但她笑說自己並不特別關心女性照顧者,反而是「特別不關心」,坦言直至近幾年,媽媽過世後,才終於沒有工人,才終於要做家務。她自言很討厭洗衣服、執屋和洗碗,「經常寧願吃杯麵,都不想洗碗,做得好差。所以要我照顧人的話,那個人就慘了。」至於為何會拍照顧者,也不是出於欣賞之心:「而是我覺得情況就是這樣,在一個不能避免的情況下,你如何努力在那個狀況之下做到最好。」是真實的人生。

若問人生最後悔的事,她說慶幸自己不太記着傷心事,「例如拍攝《客途秋恨》(一九九○年許鞍華半自傳電影),寫劇本時,真實的我跟媽媽吵架吵得很厲害,而且吵得很毒。那時我嫌編劇寫得不夠毒,但我想來想去,一句都想不起來,我怎樣罵她。」

「其實我媽媽都有少少腦退化,但是中度,」許鞍華真摯分享:「她後來有入住雋悅(房協長者住屋),經過一年情況好些,因為有麻將打,即刻說話都快些。那時我陪她看醫生,醫生說你要對她(腦退化人士)好像正常人,對她的要求也是正常人要求,她就會正常返。我以此為勉勵,萬一自己(患病),也知道要怎樣做。」

很多人問她,還有電影想拍嗎?她說下一部可能想拍一套九十幾歲老人家的電影,「七十幾拍過,六十幾拍過,是九十幾歲未拍過,我現在肯定不會拍後生仔電影,因為實在距離太遠。」

訪問結束前,為她拍攝獨照,站在人來人往的荃灣天橋,不過幾分鐘,她尷尬起來,拿起手機要和記者和攝影同事們自拍合照,腼腆地指着攝記抱怨:「你影咁多張!」要哄她「最後、最後一分鐘!」大半生舉機拍人,最不習慣被人拍。

一直孑然一身,樂得自在,她卻調皮地對未婚的記者說:「我就建議你試吓結一次,最多一個月後離婚。」記者反問「哪你又不結?」她說「現在太遲了,我怕無人肯,哈哈。」繼續風趣。不要想太多。她說。

「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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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FILE
許鞍華,電影導演,六次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二○二○年成全球首位獲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獎的女導演。拍攝題材包括文學改編、半自傳故事及社會議題等,代表作包括《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及《桃姐》等。

譚志榮、《明報》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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