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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六天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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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飛機 | 六天六夜

14.03.2025
鄧頴強

那天的開始,艾米莉睜開眼睛便感到異常陌生,就像有一個新的舊世界在她眼前誕生。

 

天空仍是曖昧的灰濛濛,處於夜與日之間的交界。她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早起,而不是沒日沒夜地睡着。她忘了已經有多久,無論如何努力掙扎也無法在白天醒來。但既然醒來了,她再也無法轉過頭繼續沉溺在睡海。

前一夜,她原本打算在黃昏起來後,立刻發電郵告訴工作面試的人員,她睡過頭了,很抱歉錯過了約定的時間。當然,她不會說出,很久以來,她陷在嗜睡的雲霧中無法自拔,搭巴士時會睡去、跟朋友吃飯時會握着叉子突然閉目昏睡,有時在街上正在瀏覽商店的櫥窗時感到濃烈的睡意來襲,也必須盡快跑到附近的咖啡店買一杯飲品後蜷到沙發座位上。

 

她坐在主管的對面,看着他身後的落地窗,陽光下的海面閃耀着燦爛得詭異的藍綠色,不遠處就是各類高聳的建築物。無論坐在辦公室的哪一個角落都可以飽覽海景,在這個迅速地喪失了許多事物的城巿裏,能擁有這樣的景觀,是非常奢侈的事。

 

「你會如何形容自己?你是個樂觀愉快的人嗎?」主管問她。

她注視着他藍色的眼球,來不及回答,就聽到他補了一句:「你知道吧,創立這個刊物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城巿帶來更多快樂的元素,我們要給投資者看到這一點。你有信心做到嗎?」

有時候,語言像一條道路,艾米莉走在上面,看到前方的風景就是,他會聘請她。「對於如何在旅途上,在從未踏足的異地,採集令人振奮,重拾意志和生趣的風光和片段,我已有多年經驗。我的履歷表有反映到這一點。」

主管垂着眼睛翻了一下那些白色紙張。「曾經有五年,你的工作是陳先生的妻子。可以說一下,你為何離開人妻的崗位嗎?」

辦公室面積寬廣,使用開放式的設計,桌子之間沒有任何間隔,視野一覽無遺。可是不知為何,那裏並沒有任何員工。只是每張桌子上都有雜物,那些杯子、照片和筆記本以不同的方式錯亂着。主管送她離開時說:「員工可在任何地點上班,只要能在限期前交出作業就可以。」

後來,艾米莉總是覺得,她能得到這份工作的原因,是她曾經當上全職妻子,期間,陳先生在五年內升職三次,終於成為企業裏的合伙人。陳先生給她寫的推薦信中,除了高度讚揚她的廚藝、交際和整理房子的能力,還特別強調她給予他精神上極大的安慰,讓他相信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她擅長製造幻覺,婚姻就是她帶給我最美好的幻覺。」

 

作為一名專業旅人,艾米莉在旅程開始前,一如以往地寫下目標:帶給讀者自由的幻覺。

 

X國的面積其實只是空城的兩倍,可是當艾米莉乘計程車,從機場進入巿區,透過車窗看到幾乎一望無際的藍色天空、低矮的樓房,還有街道上緩慢地步行的人,她感到自己進入了另一個星球。即使在假日,空城的街道上還是空蕩蕩的,只有跑步者和遛狗的外籍傭工。X國的居民,即使在走路時,臉上也帶著微笑。其實只要她再看仔細一點,就會發現那不是笑容,只是生活在安逸裡的了無牽掛的神情。

艾米莉在旅館放下行李後,立刻走到街上去蹓逛,沿路撿拾訊息。風送來了一陣獨特的植物香氣,她跟隨着跑到一棵樹下,閉目張開雙臂,迎接日落前最後也最猛烈的陽光。

 

自從她接到主管的電話,積存在體內多時的嗜睡白霧就退散淨盡了。她很久不曾把自己浸沒在陽光中。陽光是最有效的導體,在她身子內分裂出不同的管道,讓她的靈魂從一端逃竄到另一端。當她張開眼睛,看到掉落在地上的無數葉子之間,有一片一半枯葉,一半翠綠的像手掌那樣大的楓葉,正在呼喚她。最初,她把楓葉湊近耳畔,甚麼也沒有。再把葉片覆蓋着掌心好一陣子,就明白是在那裏,那個失去了部分掌紋的位置。她試着專注地感受那空白的部分。曾經有人說,只有那些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或身無長物的人,才會留在空城,而沒有移民,或到不同的地方一直旅行。她始終無法忘記這句話。

 

她帶着一袋樹葉,經過五條街,左拐了六次,橫過一條沒有車子的馬路之後,到達「記憶麵包店」時,仍未到約定的時間。她透過茶色的玻璃門,看進店內,一個微笑的男人看到她,朝向她走過去,打開了門。

「日安。」眼球是棕色的男人以X國語言跟她打招呼。她以Y地語回應:「不好意思,我早到了。」她已經知道這是跟她電郵往來了幾遍的店主,他們以Y地語溝通。

「我們正在等待你。」店主的嗓音像一抹風。牆壁上以X國語寫着:「無論任何時候,當你回來,這裏就是你家。」

艾米莉知道,棕眼店主所指的「我們」,不止是待在廚房裏,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穿白圍裙的麵包師,還有躺在木桌子上,排列得像整裝待發的隊伍那樣的麵糰。她先把雙手洗淨,再走進玻璃間隔在另一端的廚房。

站在長桌之旁的他們,同時把目光轉向她。店主簡單交代了一下,就按着電郵裏所討論的那樣,五個人圍繞着長桌以及上面的一盤麵糰,彼此緊握着手,組成了一個圓,先看了看天花板 (假想那裏是天空),然後,站在艾米莉身旁的麵包師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便領唱着那首他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曲子。小時候高燒不退時,外婆在他耳畔輕輕地唸這曲子,直至他退燒;中學失戀時,他在流淚不止的夜裏,心裏默唸這曲子;失業時,他在家裏的窗前哼着這曲子;向妻子求婚時,他也是唱着這曲子。艾米莉從沒有聽過這麼傷感又如此輕盈的民謠。雖然她對X國語一竅不通,可是只要模仿着陌生的讀音,便也有模有樣地跟着唱了起來。曲子震動了空氣、穿透了麵糰、淨化了水、改變了桌子和牆壁的粒子結構,直至他們逐一閉上嘴巴。店內回復寧靜,只有附近傳來歸巢的鳥鳴。

等待麵包在烤箱裏轉化時,艾米莉打了一通電話跟主管報告:「麵包會在明天黃昏前速遞到雜誌社。那袋樹葉,則會在後天下午抵達。」

「你確認過那是會受讀者歡迎的味道嗎?」主管的聲音似乎皺着眉頭。

她只是想到,陳先生曾經那樣迷戀她親手做的麵包,以致她每周都要搓揉着麵糰度過三個晚上。這時,從廚房傳來麵包溫軟的香氣,沿着氣味,她看到無數讀者吃着滿布字跡的麵包,一個接着另一個塞進嘴巴裏去。

「回味無窮。」艾米莉說:「別忘了,我曾經是每周都做麵包的妻子呢。」

掛線前,她對主管唸出了這一期稿子的題目:「在旅行中,想起麵包的形狀」

在麵包店附設的咖啡座,就着日落前的餘暉,她寫下了稿子的第一句:「當我從長達一年半的嗜睡症中醒來後,窗外的飛機仍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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