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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六天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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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腦 | 六天六夜

09.05.2025
Fok Chi Yan

微依失眠了九十天之後,看出去的世界,隔着一層奶白色的膜。那並不會影響她的日常生活,只是時常讓她想起,已經跟以前不再一樣。

但他們否定了這一點。即使他們遇上的不是失眠,而是生命中各種尋常的災難:突然被解僱或裁員、伴侶外遇、被摯友騙去畢生積蓄、相依為命多年的寵物離世⋯⋯他們不約而同地給予她相同的建議:「去洗腦吧。」

失望就像在她背上逐漸增加的巨石,每次有一個人對她作出這樣的建議,她的肩膀都會更沉重了一點。不是因為她把他們視為能互相理解的朋友,而是他們跟她一樣,都是「反洗腦聯盟」的核心成員。不消說,這是個只存在於秘密角落的組織。在手機裏,組織的名稱是「關注貓咪健康協會」。即使如此,人們還是一個接着一個退羣。

當她向家庭醫生探問洗腦的具體程序,他以一種看着低等生物的眼神深深地注視她,始終沒有給予任何答案。她在網絡搜尋相關資料,可以找到的記錄恍如鳯毛鱗角,而且全都是主觀的感受,欠缺事實的描述。她自行推敲大腦的位置。在英文裏, “Mind”既指頭腦和想法,如果作動詞用,也有留神和當心之意。或許,腦袋即「神」,神志的神。神遍布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那麼,」她想到:「心呢?」既有神,不可能沒有心。但心比神更複雜,她遇到的每個人每件事,經過的每個地方,凡在心上留下印記的,都保留着她一部分的心。

「這些全都要洗去,洗得光潔淨亮,人生才能重來,明天才會出現。」醫生這樣說。

洗腦諮詢免費。實在,洗腦服務,以及洗腦後的保養和檢查,還有之後兩年一次的持續洗腦服務,都是費用全免。這是政府鼓勵整個城巿的人們保持腦袋健康的政策。不過,微依以及「反洗腦聯盟」所有成員都知道,他們付出的是比金錢更昂貴的東西,那就是自己的腦袋。

在洗腦諮詢時段,醫生才願意向她透露多一點洗腦的詳情。「無論是疾病或任何健康問題,甚至,你會遇到的生活中所有不如意的事,都反映出腦袋的真實狀況。要不,它隨着年紀而衰退,要不,沾上了污垢或因缺乏適當的激活而萎榭。」他說:「想像人腦是一部電腦,當電腦的運作愈來愈慢,或常常當機,你會怎樣做?」

微依想說,自己的腦袋不是機械,可是她知道這並不是醫生想要的答案。

「換一部新的?」她試探着。但遭到醫生的否決:「是重新設定。洗腦就是重新設定你的腦袋。」

後來,微依有時想起,為何會把腦袋交給醫生重設,或許並不是因為長期失眠影響了她的判斷力,而是,她慢慢地對於人有着腦袋便擁有更美好的未來這件事,失去了希望和信心。也有可能,城巿內堅持不洗腦的人已經愈來愈少。腦袋被洗得乾乾淨淨的人,即使生活裏仍然煩擾不斷,可是他們的問題,似乎都有着洗過腦的同道中人能互相明白和取暖。相反,不願妥協的人只能活在各自的孤獨裏,任何表達反對政府政策的人,都有遭到報復的危險。何況,他們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自己的腦袋。漸漸地,除了腦袋,他們似乎一無所有。如果腦袋沒有令他們的生命更豐足,為何還要保住腦袋呢?他們不禁這樣想。相反,洗過腦的人,不再胡思亂想,臉上總是掛着一個沒有內容的微笑。

微依坐在醫生白色的辦公室內,在洗腦同意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就像一個等待法落的犯人,靜候任何處置。可是,醫生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簽名,確定那在正確的位置,把紙張交給護士,便對她說:「手續已完成,你可以離去了。」

微依不禁驚訝,她以為至少會有一個洗腦手術。

醫生看着她的眼睛,冷靜自若地微笑:「你會在日常生活裏,慢慢體會到腦子被洗淨的好處。你不必特意去做甚麼,像任何一天那樣過活就可以。」

她離開診所,走路到巴士站,進入最快抵達的一輛車子,坐在上層第三排座位,靠着一扇窗,窗外的大廈、街燈、樹和山不斷掠過她。她清晰地感到,身體內某些東西死了,一片寂滅。以往每天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她腦內亂鑽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換成了一個很深的洞,就像無窮無盡那樣。在那樣彷彿無垠的空寂中央,她閉上眼皮,在搖晃的車廂裏跌進睡夢之中。

當她醒來,巴士已停定,整個車廂空蕩蕩的,只剩她一人。她離開車子,走到街上去,眼前那層乳白薄膜仍在,使夜變得明亮,像一盞不滅的燈。無論她跑到哪裏,都看到那些關不掉的燈光。

她打開手機內的「關注貓咪健康」羣組,遲疑了一下,並沒有退出,只是打下一個句子:「我洗過腦了。」不久,許多回覆紛紛湧入。可是,她眼前那層奶白色的霧益發濃厚,糊掉了字體的所有筆劃。

那霧不止滲進她的眼睛,也鑽進了她的身體之內,入侵她所有感官。另有一層像厚甸甸的殻包圍着她,使她感到自己從蝴蝶退化成毛蟲,被雪白的蛹裹着,形成了堅不可摧的保護層。

她仍然失眠,可是次天依然在相同的時間醒來,而且絲毫不覺疲倦。跟「關注貓咪健康」群組的昔日夥伴聚餐時,霧包覆着她的耳朵,使她無法清晰地聽到他們在談論甚麼,只是感受到一片和諧愉悅的氣氛,她便跟着大伙兒一起大笑。在辦公室裏,她也同樣無法聽到嫉妒她的同事對她的各種冷嘲熱諷,所有話中的話,都無法再刺痛她的神經。下班的時間到了,她就收拾東西離開,霧化的視野,使她看不到上司鐵青的臉色。實在,她已經無法分辨共事的人的五官和情緒變化。自此,日子幾乎全都安靜而順滑,像一件熨過的衣服。

只有在雷雨交加的晚上,她的頭顱像地裂似的疼痛,痛得使她無法聽到任何外面任何聲音,只有洪隆洪隆的巨響在耳際,揮之不去。

她非常珍惜那種癱瘓她所有行動和思考能力的痛。是那樣的痛讓她感到自己仍有腦袋,是那樣的痛仍然連繫着她和自我。雖然,每年雷暴的日子,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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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k Chi 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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