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香港到台灣生活之前,寶城在元朗有兩間舖面,分別位於教育路的兩端,一間鄰近千色廣場,另一 間則毗鄰商會中學和永年士多。寶城最出名是它們的雞尾包、菠蘿包和蛋撻,中學的時候為慳錢買武俠小說, 午飯時常去寶城隨便買兩個雞尾包塞進嘴裏就是一頓,那時候每個雞尾包才兩塊錢。
由於父親患有糖尿病,病情急轉直下,在台灣讀完研究所之後,碩士畢業,我終於決定回香港一趟。但他看起來精神不錯,身體狀況還好,絲毫不像糖尿病末期沒幾年就要過世的模樣。我爸趁着周末跟我去釣魚的時候說,自己一時三刻倒沒甚麼生命危險,不過我媽想我回來香港,怕我在台灣落地生根就不回來了,所以前陣子把他的病情說得要多嚴重便有多嚴重。
沒多久,我在編輯朋友的推薦之 下開始在報館上班,這一次沒騙他們了,是真的做了一個報館編輯,財經版。報館工作一般就是斷六親,下午上班、到凌晨才收工,入職大半年後, 我買了輛二手車,凌晨沿吐露港公路回到元朗,都差不多兩三點,父母已經睡着。有時候我會早點起牀跟他們喝個早茶,然後才回去報館上班。
報館工作日夜顛倒,每周只休息一天,那天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通常中午起牀就會去元朗泳池。游完水之後,在池邊曬曬太陽,然後去寶城買兩個麵包當是下午茶。那時候,寶城只剩下永年士多旁邊那一間舖,轉眼間一個雞尾包就要六塊錢。
至於他呢,老樣子摟着一個大背囊,看到我的時候揮了揮手。我們 約在安興街球場喝酒敘舊。雖然報館 的工作日復如是,談不上有出息,但我已經是個在香港和台灣都出版過著作的新秀作家了。用他的說法,是個在文學圈子裏很體面的人。不過,回來香港一年多,我們卻有一段時間沒聯絡了,他母親有一天突然回來找他了,他問為甚麼,他母親說了這幾年在澳門發生的事,他知道大部分都是騙他的,但是他沒辦法。我們再沒有像以前那樣談文學與創作,沒想到好 不容易約在元朗見面,卻已經是他即將要離開的時候。我一邊咬着麵包一 邊看着球場上追逐皮球的小孩子:「後來那些事情都解決了嗎?」
他點點頭。他母親問他要了一筆錢,只留下一張紙條在飯桌,然後又回去澳門了。我感覺他比以前憔悴了 一些,再沒有以前那吊兒郎當的諧笑了。就像雷曼破產那年閃躲到身心俱疲,終於默默回到元朗生活的我。那時候我人生已是負資產,活得像一具行屍走肉,每個禮拜都需要應付官司,如果不需要上庭,也不用去戲院上班的話,為了不想待在家裏跟父母一起相處,我會一大清早就起牀到元朗泳池游水。
意外的是,這十年八載元朗變得翻天覆地,但元朗泳池仍然是元朗泳池,仍然是我小學一年級見到的那個模樣,只是稍為舊了一點點。好像一個舊朋友,一直等我回來。重新操水的感覺很好,運動量不是很大,也不是有甚麼特別目標,但找回一些以前的感覺。我小時候就是元朗海獅會泳隊的一員,其實在水裏面我最自在, 亦最有自信。唯一的問題是我真的忘記了怎樣轉身。以前就一直轉得差, 教練鬧過我不好好學轉身,慢人幾拍好輸蝕。現在知錯已經太遲,將勤未必可以補拙,我已經沒以前那麼靈活,轉不了身。
轉身很難,以前是,其實現在也 是。在泳池附近曬太陽的時候,忽然聽到一把刺耳的聲音:「戴着太陽眼鏡的泳客,泳池範圍不能抽菸。」我舉起手裏的電子菸:「抽這種菸也犯法?」看台上面的救生員點了點頭。 我忽然笑了笑,惟有繼續曬太陽。傍晚離開泳池的時候,果然有個皮膚黝黑的人在泳池外面等我。他看了看我,熟練的點起了菸:「甚麼時候回來元朗了?」
「在外面發生了些事情,累了所以回來歇一會兒。」我從他手裏接過菸, 不禁問道:「你怎麼還待在元朗?」那就是我們兩人的久別重逢。跟我不一 樣,我是土生土長的「元居民」,他不是,他是在沙田出生的,小時候住在瀝源邨,後來跟着父母搬進元朗, 跟我同一間小學。我們離開泳池,一邊聊起近況一邊到寶城買了幾個麵包,然後到附近的球場喝酒聊天。
那時候我對所有人都頗有戒心, 所以一直沒把所有事情坦白告訴他, 他也沒有追問。他在大學那幾年也不太適應,家裏出了事,父親遇到車禍,半身不遂,母親去了澳門就沒有回來。他退了學,我也同樣沒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在元朗泳池操水,練習轉身動作,他就一 直都在泳池做全職救生員,而且在元朗組織了個小型讀書會,有時會約大 家晚上一起參與,我也間中參加過幾次。
讀書會後來因為人數愈來愈少, 再沒有舉辦任何活動了,他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他做了幾年散工,儲了些錢,都給了他母親。剩下來的,他決定拿着去流浪一下。他沒有跟我說要去哪裏,要去多久。難得我回來香港了,他就準備要離開。
「又不是說永遠離開。」他說。 我從褲袋掏出鑰匙包,晃了一下:「還記得它嗎?」是我在木柵住的那幢舊公寓的門匙。「你自己偷偷打了一把?」他笑着問。「是你那天晚上在排水溝上面撿到的那條。我後來故意跟房東說丟失了門匙,花錢換了個門鎖才把鑰匙保留下來。」我說。「留着有甚麼用?」他問。「護身符啊。 給你帶着去流浪,都不知道你要去多久。」他瞇起眼睛說:「如果我想到甚麼新的小說,會寫在明信片裏給你。要幫我寫完,拿去投稿啊。但你現在已經是個行程排滿的大忙人,往後不會有閒着寫小說的時間了吧。」
「我才不想變成被你調侃的這種人。」 我咬着雞尾包,悶聲道。
還記得他第一站就是從香港坐火車去拉薩。後來他就不知所終了,去過甚麼地方我也不得而知。他臨走時,提醒我年紀不小,快三十歲,要認真找個好一點的對象,準備結婚、 生孩子,然後不經不覺邁向中年。我天蠍座,最好就是找一個巨蟹座。幾年之後,我離開了當時任職的報館, 有一位補習天王決定創辦文藝雜誌, 邀請我去當主編。趁着交接的空檔, 其實我也去了一趟拉薩,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廣州女生。她巨蟹座。是的, 我們交往了一段時間。
他猜得沒錯,我再沒有像以前那樣繼續寫小說,卻開始寫着各式各樣的影評、社論和名人專訪,身邊的人都覺得我在這個圈子裏發展得不錯, 但我終究認為自己生命裏缺少了很重要的一塊。有時候我一個人會去元朗泳池,以為多練幾趟直池,游到累了 就會找到一些寫小說的靈感。但是沒有。我在廣州租了個小房子,每逢周末都會在那邊跟女友一起生活,她是獨生女,想生一個孩子。但是那年去完南京沒多久,我們就分開了,是我辜負了她。她不認識李志,沒聽過李志的歌。我一直都忙着寫稿,稿債如山,難得抽空幾天放假就會獨自到日 本閒逛。想去歐洲,但是沒有那麼長的假期。
旅行的時候,我經常都會閃過一個念頭,或者他也剛好來到這裏,我們可能會在某個便利店、車站,或者機場碰上一面。但我始終沒遇到他。 有時候又覺得,如果他在哪裏生根,他就不會回來了。我想的事情, 應該就是我媽在我去了台灣那幾年想的事情。就是這樣,我們轉眼已經過了人生最明媚的三十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