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Mr. Piz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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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 Pizza
Twilight Zone︱三個站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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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開眼戒

23.05.2025
李玲瓏

都怪疫情。三年的居家工作讓我和太太日夜相處,爭執漸漸多了起來,我開始行山逃避。起初只是散心,後來變成一週兩次,再後來買了裝備,乾脆在山上過夜。背著沉重的背包登頂,搭好帳篷,鋪上床墊,煮一杯咖啡,看著城市在落日餘暉中亮起燈火,然後鑽進睡袋,那種滿足感言語難以形容。山上沒有旁人,無需應酬,天地靜默間,我這俗人竟也覺得自己多了幾分詩意。

 

直到某晚,夜風送來了呻吟聲。

 

我以為是野豬或赤麂,細聽卻是人聲,女的嬌喘,男的低吼,連綿不絕傳來。我好奇心起,帶上手電,躡足尋聲而去,來到對面山坡,伏進草叢關了燈。五十米外,一頂墨綠帳篷在風中搖晃,聲音從中傳出。更詭異的是,這片籃球場大小的山坡上,散落著十多頂深色帳篷,全都在夜風裡顫動,男女、女女、男男的聲音交錯,彷彿在這無人之野集體沉溺。我呆住了。這是什麼,秘密交歡聯盟?還是行山友的即興?風冷得刺骨,耳朵卻發熱,我想掏出手機拍,螢幕卻只映出一片黑。趴在草叢許久,以為聲音終於停了,又有新的呻吟響起,嚇得我縮緊身子,擔心被發現,像邪教電影裡的叛徒被拖去燒。天亮前,有人從帳篷走出,晨光幽暗,他們裹著睡袋像披斗篷,臉上戴著威尼斯半遮面具,約十二三人,男女老少皆有。離我最近的帳篷,走出一名苗條女子,短髮及肩,白皙的膚色映著貓形面具,隨後一個高大男人跟了出來。我不慎踩斷樹枝,響聲刺耳,她朝我這邊看來,四目相對,我心跳猛烈,此時蚱蜢飛來停在我鼻尖,我不敢動。兩秒後,蚱蜢飛走了,她也轉身離去,似未發現我。他們收拾帳篷,十分鐘內整裝離開,面具始終不摘。有人低語下次見,隨後沿小路四散而去。太陽升起,山頭空蕩如初。

 

下山路上,我如夢初醒,分不清這一切是真是假。回家時,太太問我睡得好不好,我想起了她曾隨我露營,風吹帳篷讓她難眠,自那之後她不再同行。我沒提昨晚的見聞,腦中卻揮不去那女子面具後的眼神,驚訝一閃而過。後來我上網查了查,得知她戴的面具叫Gatto,意大利文的意思是貓。

 

好奇害死貓。接連幾天,那夜的奇遇在我腦中縈繞,我網購了一個威尼斯面具,盼著週末到來。不知他們的下次見是否就在下週,但我願意賭一把。週六,我早早登上山,假裝看日落,實則盯著對面山頭。黃昏金光染滿山峰,我問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入夜後,蒙面人影從小路陸續登頂。我戴上面具,沿上次路徑過去,沒躲藏,直接加入。他們是否相熟,會不會識破我,我無從得知,但無人理會。他們沉默地搭著帳篷,我也跟著照做,沒有禱文,沒有儀式,有人鑽進帳篷,便有追隨者跟入,唯一規則是拉上拉鍊,意味人齊,旁人不得闖入。

 

我心裡焦躁,尋找那戴貓面具的女子,終於在暗光中找到她,帳篷尚未關閉。我走過去,她的眼眸深邃,認出了我。我心一橫,鑽進帳篷,她略頓片刻,跟了進來。帳篷內溫暖,電暖爐的紅光與外頭狂風形成對比。我毫無計劃,買面具、上山,全憑一時衝動,沒有欲望走到最後。她似乎有些緊張,我亦然。我說,呃。她說,啊?我說,沒有,我卡喉了。她說,你本來要說什麼?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她說,這裡不提名字,你不是我們的人,你是誰?我說,我新加入者。她說,新加入者?我說,我是這山的守護神,你們每週在此胡鬧,以為神沒意見,我就像宮崎駿動畫裡的龍貓,偶爾現現身。她說,你幽默挺差的。我說,你們收新人嗎,我只是行山友,看見你們,覺得很刺激。她說,你中指有戒痕,結婚了?我說,不礙事。她說,上週躲草叢的是你吧?我說,你沒告發我。她說,你以為我們是邪教,會把你抓起綁去燒?我說,我確實有這麼想過。她說,不會。我說,那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幹這個?她說,你的面具看起來好廉價。我說,淘寶的,你們還收新人麼?她說,我收你,來吧。

 

她的話像一記悶棍,我腦子一片空白。她摘下面具,露出半張臉,不算標緻,三十歲上下,眼神帶著試探。我說,等等,我只是好奇而來,沒想那麼遠。她說,怕了?我說,不是怕,只是沒心理準備。她靠過來,暖爐的紅光映在她頸上。她說,不許你帶著恐懼上山。我退了半步,背撞到帳篷布料。她停下,重新戴上面具。她說,行,你慢慢想,萬一你下週還來的話,我在。

 

我逃出帳篷,外頭風更大,幾頂帳篷已在搖曳,呻吟聲再度響起。我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帳篷,連夜收拾下山。回到家,太太還沒睡,目光怪異地看著我。我說,下雨了,耳機沒充電,雨聲太吵睡不了。接下來一週,我魂不守舍,工作時走神,開會忘了回應,同事笑我是不是山上撞了鬼。夜晚望著城市遠景,山色彷彿在召喚。我試著上網尋找這群人的線索,威尼斯面具隨處可買,卻沒任何蛛絲馬跡。他們像幽靈,只在山頭出現,然後散入城市,無跡可尋。

 

週末又至,我背上裝備再上山,沒半點猶豫,直奔那片山頭。天尚未黑,我搭好帳篷,戴上面具,靜靜等待。黃昏過後,人影陸續出現,依舊沉默,各自搭營。我盯著每頂帳篷,尋找她的身影。終於,她出現了,墨綠帳篷,貓面具在昏光中閃爍。我走過去,她看著我,沒說話,拉開拉鍊示意我進。我跟了進去,暖爐依舊,帳篷像另一個世界。

 

她坐著,面具沒摘。她說,想好了?我點頭,喉嚨乾得發不出聲。她說,這裡沒有名字,沒有身份,進來了,就別帶外面的東西。我說,我試試。她說,試不行,得全心。她靠過來,我沒退,這次我讓自己沉下去。帳篷外風聲呼嘯,裡頭只有她的呼吸和暖爐的嗡鳴。時間像停住,又像流得太快。天亮時,我們收拾好,面具不摘,各自下山。我沒問她名字,她也沒問我。我說,你們多久聚一次?她說,不一定,你來得勤,就常見。下山路上,我覺得自己像換了個人,輕了,又重了。回到家,太太在煮早餐。她說,這次睡得好點沒?我點頭,說,耳機充滿電了。她也點頭,沒多問。

 

沒多久,我習慣了這雙重生活。白天是困在城市的丈夫,週末變成山上的蒙面人。半年間,我成了常客,每次見她,她話不多,眼神卻像在笑。我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出身,哪怕一個假名也好。她說,別問。有次我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進帳篷,心裡一陣刺痛,卻沒資格說什麼。這裡沒有承諾,沒有嫉妒,只有當下。我開始認出其他面具,鳥、狼、月亮,每個背後是個模糊的影子,在山上交錯,然後散去。

 

太太注意到我行山頻密,身材瘦了下來。她說,也要跟我一起露營。我說,很悶的,你還是待在家吧。她說,我待在家裡也很悶。她拉我去買行山裝備,就在那家大型連鎖運動店裡,我看見了她。黑色制服繡著店名,短髮滑落耳後,沒有面具,疏離如常。太太在挑背包,沒察覺我的異樣。她也看見了我,眼神錯愕一閃,隨即恢復平靜,彷彿山上的夜晚從未存在。我低頭假裝看登山杖,手心冒汗。太太走向她。她說,那個,能推薦新手登山鞋嗎?她一頓,拿起一雙款式,說,這款適合初學者,抓地好,輕又耐磨。太太試穿。她說,你挺苗條的,常登山嗎?她笑著說,偶爾。我假裝挑水壺,耳朵追著她每句話。太太說,我老公常登山,我也想試。她瞥我一眼,說,有伴好。太太說,跟你挺聊得來的,交換電話好嗎?她搖頭。她說,公司規定不能私下聯繫。

 

結帳時,她在櫃台掃碼,微笑著,和對其他顧客沒什麼兩樣。她的名牌空白,只寫了店名。我心緒紛亂,她卻平靜得無懈可擊。幾天後,太太跟我露營,她背著新裝備,還在回想那店員誇她專業。我心不在焉,惦記著另一片山頭。入夜,太太睡下,我藉口要去方便,急步爬向另一片草坡。月光下,山頭空蕩,沒有帳篷,沒有聲響,只有風聲和蟲鳴。我繞了幾圈,什麼也沒找到。

 

之後幾週,我換了日子換了山頭,獨自尋覓,毫無所獲。不知是他們換了地點,還是再也沒聚。我又去了那家運動店,她已經辭職。或許因為我和她在現實世界相遇,我失去了上山的資格。疫情結束後,我越來越少登山,幾年過去,這件事幾乎被我拋諸腦後,只在午夜夢迴偶爾閃現。沒多久後我和太太決定移民,收拾舊物時,我在她箱子裡翻出一個威尼斯面具,黑羽鑲邊,精緻異常,鳳凰的造型。我說,這什麼?太太從廚房探頭,毫不在意。她說,哦,威尼斯買的。我說,你有去過威尼斯嗎,我和你好像只去過威尼斯人。她躲回廚房,聲音傳來,說,跟你認識之前,我曾經在歐洲流浪過半年,該是那時候買的,怎樣,我沒跟你說過嗎?有說過嗎,我回想,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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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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