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二三年,黃秋生推出一本名叫《秋生回憶》自傳形式的著作,書中他形容自己是「一個本來不應存在的人」,親生父親在他四歲時銷聲匿跡,自始與歌女母親相依為命,顛簸曲折的成長,造就他不一樣的影帝人生。
「好醜命生成,有些人遇到這種事撞頭埋牆,有些人繼續堅強,所以我很幸運……」
隨年漸長,他懂得不讓負面回憶耽誤人生,今年六十三歲的他,是香港史上首位奪得影帝、視帝和劇帝大滿貫的演員,對於獎項去到無欲無求階段,不戀棧榮耀,看待事情的心態更務實。
「沒有所謂,有就拿來,也沒有渴求。實際一點吧,現在這個年紀,獎甚麼項呢?都聞到棺材香,唯一想拿到的獎項是奧斯卡獎,拿到的話,我一定把獎座放在我媽的墳頭!」
大概,好的回憶,留心中,壞的毋須刪除,就當作「當年今周」般來提示自己,也不錯。
留港消費
今年三月,黃秋生有份代言的Deliveroo(戶戶送)外賣平台宣布撤出香港,問他感到可惜嗎?他斬釘截鐵說:「一雞死一雞鳴,沒甚麼可不可惜!人生就是這樣,每天都會過去,總有東西會消失、出現……」
於是問他可會留港消費?生於斯長於斯的他即回:「甚麼北上?我都上不了去,梗係留港消費。」
這些年,黃秋生沒離開過香港,今年舞台劇工作密密麻麻,除了自家神戲劇團的劇作《螳螂捕蟬》,還有八月與梁祖堯合作的《Di-Dar音樂劇場》,去年拍攝的《不赦之罪》本月初上映,記者出席此片謝票場時,聽到他一句:「現在首映搞到像結婚擺酒,各位招呼不到,飲多幾杯……」不失黃氏一貫的幽默。
訪問這天,他氣定神閒回應:「首先要知道謝票的出現源於台灣政壇,政治之所以要謝票,是那些票本來不應該有,是別人給你的。電影一直以來是一買一賣,沒有所謂誰欠誰,所以也不會有演員謝票,或者觀眾看完,要多謝我們一班演員!只是因為經濟、市場原因,就出現『謝票』這種風氣;後來吹到香港,起初好多演員都不願去,『謝』得幾多,每一場謝?好像酒樓做知客,站在門口說『歡迎光臨』?其實沒完沒了,但為何現在我又參與呢?因為我覺得,現在一部電影能夠上映,已是一個很難得機會,既然做到的就做!」
電影業寒冬?「戲院五間、六間那樣結業,很明顯吧!還用說……但關我甚麼事?我舞台劇界㗎嘛!(你也經歷過翻版以致香港電影不景氣!)你要知道翻版碟是誰做的?但翻版這麼好生意,就知道不是不景氣!無論你的戲在戲院賣、或翻版賣,都是賣錢,只要賣錢就有戲開,演員有戲做的話就不會不景氣,對我,是『好景氣』呀!」





拿不回唱片版權
除了演員,黃秋生亦身兼導演、監製、編劇、歌手、詞曲作者等職位,而他的歌手身份,近年樂迷只可從他跟大馬歌手黃明志合作的兩首歌——二OOO年《China Reggaeton》和二O二四年的《揸Fit》才聽到他的歌聲。
「我覺得沒第一首那麼好(會再和他合作嗎?)應該不會,夠了,再玩下去結婚嗎?其實大家風格不同,但我欣賞他!他是個很好的producer,耳朵很好,對音準很靈敏,他知道怎樣運用我把聲。」
回憶回帶,黃秋生於一九九五年推出第一張叫《支離疏》的唱片,他坦言不過是抱着玩票心態,「真的非常偶然,碰巧有人提議出,我便說好!其實很後悔簽了那間公司(獨立唱片,及後給滾石收購),因為朋友跟做發行的人相熟,我便交給他們,到現在就真的很後悔,因為那些歌版權拿不回來。」而他慶幸《Bad Taste》(第三張專輯)能取回版權,難怪在串流平台只能找到頭兩張專輯。
當年這位演而優更踏入樂壇的插班生,一九九五年曾以雷霆熱爆之勢奪得《叱咤樂壇》生力軍男歌手金獎,適逢三十周年應該會有所搞作吧?他說:「我本來打算出一張黑膠紀念版專輯,仍構想中未有行動,不過現在想搞個演唱會多點,都幾十歲了,好像搞葬禮,你始終都要搞一次。」
搖滾音樂豆芽夢
黃秋生的音樂豆芽夢,於他的中學寄宿時開始發芽。「細個寄宿沒有東西好玩,於是便跟一班同學拿本《知音集》唱歌,後來一起參加歌唱比賽更得到冠軍。那次葉惠康(「兒童合唱團之父」)做評判,說我的聲音是十年來都沒有聽過那麼好,更着我參加兒童合唱團!」
回家後他立即跟母親說想參加合唱團,媽媽回他一句:「讀完書才說。」
秋生說:「讀完都變聲啦!嘥氣!其後又認識一班叔叔唱聲樂,他們很鼓勵我,叫我去學唱歌,叫媽媽給錢,屋企有鬼錢!在訓練班(亞視)時,也跟過聲樂老師學過一段時間……」
而他的歌唱天分,源於跟他相依為命的母親。一九六一年九月,他於贊育醫院出生,是名中英混血兒,母親黃尊儀曾跟粵劇名伶陳非儂拜師,曾到過酒樓獻唱,父親則是從英國來港,擔任物料供應處政府官員,四歲時,他的父親一聲不響撤離,從此銷聲匿跡,童年回憶大多是等待,黃秋生說:「小孩子知道甚麼?有飯就吃,有東西就玩!初頭當然會等爸爸回來,等吓等吓,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都不回來……終於知道他不回來了,都沒辦法的,幸好他不經常回來,也不會不習慣。」
黃母早知對方已有家室,突然的消失,沒造成怨恨,她還感恩對方曾伸手一把,替一個患有肺癆的歌女,從板間房轉換較佳的環境,脫貧雖短暫,也造就她人生懷念的快樂時光,難怪兒子從沒在母親口中,聽過爸爸的種種,黃秋生說:「有時候她看着我,說我動靜像極父親,我問是甚麼?她說『不告訴你』!」
感激漂母之恩
及後母親改嫁,黃秋生因無法適應繼父的家庭,情緒、行為出現問題,母親惟有送他到寄宿學校,讓他認識外面的世界,他說:「寄宿食飯是限定時間,大家都搶着吃,搶得慢自然吃虧,經常吃不飽。家裏窮,不會有零食,宿舍不宜放太多東西,所以經常捱餓。記得有次勞作堂,老師像心中有數問我『你是不是餓呀』,然後拿起杯子,給我沖了杯好立克,還給我兩塊餅!那種溫暖、突然的感動,我記到現在,記了幾十年記在心裏,那種感覺如漂母之恩,雖然我不像韓信那樣有能力回去報恩……」其實他從來是個尊師重道的人,至今仍跟這位有愛心的老師見面、聯繫,請她來看他的演出。
誠然,孩子無論好壞,都是要靠自己成長,黃秋生坦言自寄宿後,日益邊緣化自己,有段時間甚至變成大眾所認知的「邊青」——中三畢業後,出來社會後從沒有一份穩定工作,直到一天,因好友慫恿下,三個兄弟幫竟然不湊錢買褲,選擇去偷,差點害得黃秋生被拉到差館,這個警號令他驚覺是否就這樣一輩子,他說:「我是由歪路走回正路!看着鏡子自己的樣子問,是否想一輩子這樣?不是嘛,我樣子不像壞人!那如何做回好人?識過新朋友。媽媽很大功勞,一路在旁邊鼓勵,雖然小時候覺得她嘮叨,但其實是她給我一句至理名言很有用——讀多些書,錢可以沒有,屋可以燒了,但知識永遠拿不走。」直至一九八二年,入讀亞洲電視演員訓練班,踏入演藝圈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道。
從《我的戰鬥》到《秋生回憶》
二O一五年,黃秋生成為香港史上首位「三元及第」大滿貫——該年憑電視劇《梟雄》成為無綫最佳男主角,加上一九九四年憑電影《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成金像獎影帝和二OO一年憑《螳螂捕蟬》成香港舞台劇獎劇帝。
當年他透露會推出一本叫《我的戰鬥》著作,然而一直只聞樓梯響,直至二O二三年,他藉着自己創辦、自負盈虧的神戲劇團十周年,於是扚起心肝,以口述形式出了一本叫《秋生回憶》,他說:「我有這樣講過?這個名字那麼核突……名字想過很多,回憶錄、甚麼錄,錄甚麼鬼,我不是偉人,又不是對人類有甚麼大貢獻,最後決定用回憶就算。」
說到他的神戲劇團,「至於搞劇團,本來有個願景的,不過我並非矢志做東南亞的百老匯,也不似我性格,要形容的話,像毛澤東過河,飄着去吧!其實在沒資助下能運作到十二年,已經很厲害。關關難過關關過,尤其在COVID時,公映前有演員中招,真的很大劑!差點要破產,因為我把全部都投放進去,一輸的話,就輸四、五百萬,到時真的要早唞!幸好過得到這關,託賴大家努力幫忙,感激且感恩!」





「不該生下來」的父愛
在《秋生回憶》中,這位「不該生下來的孩子」,大抵這六十年後,因為懂得,所以學會對親生父親的慈悲。
「我沒生他的氣!不同世界不同環境,我外婆在那個打仗年代,因為生存經常吃死屍……其實我有時會想,他沒讀過書,小學也沒畢業,十二歲便要養家,竟做到物資管理,到底他是怎樣做到?聽兩位哥哥和家姊說,他處理事情很厲害、很冷靜,完全超出我想像。當年他已有仔女,仍甘願當地面先頭部隊,滲入德軍位於法國的陣營……那些轟炸機在他上面飛過,沒人救他的,他這樣都夠膽死!」
他更以自己三十五歲時,跟着鄭經翰,放下剛出生兩個月的大仔,去參加保釣作比較,「就將那感覺放大一百倍,釣魚台我都可以坐在船上,但他那種是戰爭,死硬的都去!然後我醒覺,他的事真的不再關我的人生事了,每個人都要自己長大……雖然兩位哥哥後來跟我說,他七十多歲時仍想再婚,他們兩個嬲到不得了。」
然而,廿年前的黃秋生有過一段婚外情,他坦言曾被父親拋棄的他,是不會不認有私生子的,私生子名叫William,二十多歲,同樣在英國居住……這次訪問他以這句回答:「老婆不喜歡我在外面說家裏的事,跟你講完後,返去她會翻臉,無謂!」有時回憶是需要選擇性放下的。
那就說說元配吳惠貞誕下的兩個兒子,大子黃睿名和次子黃煜政。「如果說性格,我覺得不像。沒那麼暴躁、沒那麼百厭,他們都很乖,很聽話。現在他們都長大了,但還在讀書的時候,都聽過大仔跟同學傾偈時講粗口,我跟他說『你都幾爛口』,然後我告訴他,穿著校服在街上就不要說,當然他要講也沒辦法。(你也講不少呢!)怎同呢?大家的環境都不同,我以前住景星街(灣仔),街童來的,你不說都不行!但你現在住半山!」
至於細仔,細個時有專注力失調或過度活躍症(ADHD)問題,秋生坦言一時火遮眼動過粗!「他有ADHD問題,所以不准他閂房門,有次被風吹到門鎖了,以為他不聽教,我控制不了便一巴掌摑下去……當我得知原由,知道自己做錯,立即踎低跟他說對不起,保證以後不會打他……現在這個衰仔很得戚說,知道我不會打他,我想父子間的教育,就是互相學習吧!」
兒子都長大成人,黃秋生的人生,應該無憾吧?「人生本來就是處處留遺憾,小時候不讀書是遺憾,不珍惜青春光陰,也是遺憾,以前拍戲很多事你覺得老奉,都是遺憾……即使如願做了,也未必不是遺憾。又或我沒機會跟那個女生去移民結婚,以為是遺憾,但當你做了,發覺早知道我不來吧……所以你怎麼知道甚麼是真遺憾呢?人生處處留遺憾,遺憾才是完美的人生。」
化妝:Jenny Ng
髮型:Taky Chung
場地:Acts Church HK(新蒲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