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一共坐過三次烏篷船。地點自然是浙江,因為別的地方雖然有船,卻不是烏篷船。其中兩次,是旅遊的節日,目的地是紹興,專程去參觀魯迅故居,到咸亨酒家吃一頓飯,吃扣肉、茴香豆,喝紹興酒,和當地人擠在一起搶食物,坐在長板凳上,佔大方桌的一個角,和同桌的紹興人講紹興話。不,人家講紹興話,我講的是上海話,加上普通話,總之不難溝通。談到紹興戲,那倒是我的強項,我是徐迷,移居香港,帶的小書包裏面都是越劇場刊。「寶玉哭靈」整段曲詞我六七十年後都能唱,連紫鵑的三句在內。到港後我寫過信去劇團討相片,也收到回信,附有一張相片,徐玉蘭和王文娟的生活照,二人都穿解放裝。在咸亨酒家前面就有烏篷船碼頭,船不過是一般可坐幾個人的小船,也有個黑色的篷,但水道狹窄,好像人在溝渠中。
後來又去了一次紹興,咸亨酒家變成大酒家,恐怕魯迅一定不會認得。參觀了不少名人故居、花園等等,又去坐烏篷船,仍在酒家前上船。這次更離奇,許多水道都變成馬路,有的鋪上頂蓋,小河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溝。幸而很快又見天日,進入水塘似的湖中,當小艇划到稍稍遠離其他人,船夫悄悄地請我們打賞一點,因為生活艱苦。總的來說,那二次乘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知坐了一會兒小艇而已。
但我的的確確坐過烏篷船。烏篷有大有小,那次的經驗反而記得一些,坐的是大烏篷。本來,我家在上海,因為戰爭爆發,全家一起到浙江金華蘭溪姑母家避難。姑母家是祝家名門望族,祝家兩位出嫁的女兒曾是宮中某位格格和阿哥的乳母,回鄉後住在御賜興建的「大夫第」,那是華麗的三進大宅,每進都有天井、正廳、兩邊廂房。不過第一進左邊廂房打通了,成為一列書房。讓祝家子弟在這裏讀書。兩邊是廊柱,柱下幾個大水缸,養了金魚。站在小凳上探頭看金魚,是我們小朋友的玩意。原來火警時備用,為免滋生蚊蟲才養魚。正廳背後是第二進,又是天井、正廳、兩邊廂房,然後再入第三進,廳房之上是二樓。由最後一進再開門前行,就算後花園,我不敢留在那裏,因為廂房內停着早已訂製的棺木。由於戰爭,城內也不安全,姑母和我們一家四口全住在五里外的上徐村。我的姑母本是護士,我姑父雖然是家財萬貫的大地主,卻患了肺病,在醫院結識了姑母。娶了這名讀書識字、懂得打理財政、家務、管理手下職員,以及無數田地、房屋、店鋪的能幹女子,就專心養他的病,聽戲,看書、打打太極,他自己也是醫生,空閒時就替村民治病,也教教子弟讀書,很受村民尊敬。政權轉變時,姑母把土地財產都捐給了政府,三反五反時,沒遭到清算。日本投降後,爸爸帶我先回上海,哥哥正在吳村宿舍讀書,我沒有上學,因為沒有女校。我是坐烏篷船離開蘭溪的,坐的是大烏篷,幾十人一船,分開睡在隔閉的船艙。船上有黑篷,圓形,彎到船的兩邊,四周沒有窗子,一切都是黑色的。船會兩邊搖,聽得見水聲,搖呵搖,搖着一盞昏燈,我很快就搖進了夢鄉。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爸爸早已起牀,打水給我洗臉,又拿早餐給我吃。然後替我梳頭髮,紮了兩條小辮子。爸爸帶我坐到船頭,原來船外都是田,水在船邊,淺得可以看見水底的石頭。船的兩邊岸上各有五六個人一面哼呀嗨呀地喊,一面緊握纏過背脊的粗繩,彎了腰吃力地把船往前拉。許多年過去,我好像還聽到縴夫的呼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