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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理解

11.08.2023
鄧頴強

七月最炎熱的一周,我在T地的鹿港街頭走路。H城的熱,是蒸籠裏的熱。人被高聳的建築物包圍着,密不透風,卻可以輕易找到建築物的陰影,把自己隱藏其中,或隨時躲進某一間便利店或商場之內,讓空調為自己降溫。可是,T地的熱,是煎鍋的熱,太陽直接照在皮膚上會把人灼痛,低矮的樓房,空曠的街道,一路上都沒有遮蔭之處。同行的T地友人說,不喜歡汗如雨下,渾身濕透的狼狽,而我的困境則是,汗無法淋漓地流出來,像有一團火悶在身體之內,一直熊熊地燃燒。因為我們有不同的身體,性別、年齡、原居的城巿、體質和健康狀況,使我們在相同的氣溫裏,承受着截然不同的熱。

回到H城,房子向東,每個早上甫醒來,就感到猛烈的陽光在窗簾外燃燒,高溫如火。「怎麼會這樣?」我不止一次在清醒之後問自己,為何這種炎熱讓自己心煩氣燥,甚至擔心會被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烹熟?早上七時起來,金黃陽光把一室照亮,也照得牆壁發燙。窗框下的牆身,又出現了新的蜘蛛裂紋。貓不斷號叫,我總以為牠是餓。我對自己說,再忍受一下。那時候,我仍聽不到貓和房子同時在發出尖叫。房子和動物的身體,是人類所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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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察覺到這是前所未有的熱浪,是貓鎮日躲在陰涼的床底休息,又把自己身上的披毛舔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可以隱約看到粉紅色的皮膚的時候。為了種種原因,包括不想造成街上溫度更高,排放更多熱的廢氣等,除非熱不可耐,否則我並不輕易開冷氣。尤其是,今年五月底,我開了第一次冷氣,當下心裏有着對找不到食物的北極熊的內疚之後。其餘的日子,我任由自己在家裏汗流浹背。那時我並沒有想到,貓身上披着的毛衣無法脫下來,春夏秋冬,季節更迭,牠都穿著相同的厚衣服。為了舒緩燠熱之苦,牠甚至不自覺地在頸背和大腿抓咬出一個又一個血洞。為了阻止牠傷害自己,我必須為房子降溫。在每天陽光毒辣的幾個小時,我開啟了空調,讓房子、貓、被曬傷的仙人掌,還有我自己都鬆一口氣。

看着貓不再焦躁,躺在地上反肚沉沉睡去的姿態,忽然想起幾年前,跟家人一起帶着K去韓國釜山旅行。一生熱愛旅行的K,在那個深秋裏,卻對風景和石頭鍋飯都提不起勁,總是抱怨食物過於辛辣,走路的時間太長,動輒不耐煩。早上醒來在酒店房間裏就開始醞釀負面情緒。在回程的飛機上,她感慨地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旅行了,她真的再也跑不動。多年後,我才漸漸理解,人和人之間(或人和動物以及萬物之間)要感同身受,幾乎並不可能,即使我們可以把自己的腳掌放在別人的鞋子裏,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腳掌套進別人的腳掌裏。身和心緊密相連,老病衰弱會令人難以享受四周的一切。當時的我,無法想像 K七十多歲的身軀讓她感到生活愈來愈沉重。

即使理解是不可能的,人還是會不顧彼此可能出現的誤解、衝突、受傷和失望,迎向對方,就像一種生存的本能,耕耘最後會腐爛和消失的關係。

鄧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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