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之城 STRASBOURG】遇見雙語路牌 失落於阿爾薩斯語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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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之城 STRASBOURG】遇見雙語路牌 失落於阿爾薩斯語的消亡

在法國尋找德國,史特拉斯堡是一本難讀的書。

表面上,法德文化千絲萬縷交纏,組成了“Alsacien”身份。看史特拉斯堡地圖,走出明麗的Grand Île,邁入外圍的德國區,顯得肅殺而蒼涼。1870年之後,德國政府極力發展稱為「新城」(Neustadt)的擴建計劃,興建了一批新折衷主義建築。二戰後,德國許多地方遭戰火摧毀,因史特拉斯堡屬於法國,反而成為了世上最大的日耳曼建築保存區。然而,戰火在七十年後轉化為一場文化角力,水流底下暗湧流動依然。

一整行光禿禿的椴樹,撕裂了天際線,恍如一道久未痊癒的傷疤。
一整行光禿禿的椴樹,撕裂了天際線,恍如一道久未痊癒的傷疤。

The Age of Darkness

普法戰爭後,史特拉斯堡成為Reichsland(阿爾薩斯和洛林)的首府,於是急需建設,1875年,普魯士軍隊清理遺迹,理出一百五十三公頃地供建設市區。只有兩個目的:顯示普魯士的新力量,以及安置即將來到的德國移民。

|新城  歷史的記憶|

建築是幌子,權力是裏子。當權者希望建立真正的德國城市,工匠石料只不過是工具。首兩個落成的工程,就是現存火車站以及大學宮(Palais universitaire),後者企圖取代原有的史特拉斯堡大學,成為知識中心。緊隨其後,具強烈普魯士建築風格的萊茵宮(Palais du Rhin)落成,用來接待德國皇帝,同時確立帝國權力象徵。宮殿所在地,名字由「共和廣場」改為「皇帝廣場(Kaiserplatz)」。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戰敗,這區又成為法國領土,德國式建築才告中止。

德國區的街道寬闊,兩邊建築堅實而巨大,建築風格混用復古主義,例如新文藝復興、新歌德、新羅馬和新巴洛克風格,後來則轉為活潑一點的德式青年風(Jugendstil)。二戰時納粹再次入侵,1940這裏再次被德國統治。1944 1123日,法國將軍勒克萊爾(Leclerc)率領法國第二裝甲師光復淪陷了四年的史特拉斯堡。

戰後,市民將「新城」與「納粹侵略者」劃上等號,深惡痛絕,到了六十年代,甚至曾討論過是否要拆毀當時納粹指揮官居住的萊茵宮。八十年代,保留文化歷史遺產意識提高,拆掉萊茵宮的呼聲才算徹底平息。

Alsatian is dying!

一切起於語言之生,落幕於語言之死。

阿爾薩斯語是方言,不過是來自德語的,這一句已足以解釋歷史上的法德之爭。嫌不夠,1968年,諾貝爾獎物理學得獎者A. Kastler於小冊子《Notre Avenir est Billingue》(我們的未來是雙語)寫道:「阿爾薩斯本來就是─直至1648年的《西發里亞和約》─屬於德國的。人口大部分流有德國血統,講的語言跟瑞士德語區、巴登和士瓦的德語相差無幾。遭法國侵入以來,一直都是外來體系,直至法國大革命大家有共同理想為止。」因此,擁護血統優先論的納粹黨才會不惜一切於1940年奪回史特拉斯堡。

1945年,仍有八成阿爾薩斯人口會說方言,現在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卻只有百分之二會講方言,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聽小朋友與父母交談,也是用法語,阿爾薩斯語早已失落。
聽小朋友與父母交談,也是用法語,阿爾薩斯語早已失落。

「阿爾薩斯二戰被納粹統治,而解放後,將我們去納粹化,所有與德國有關的,都是納粹的,因此法國政府禁止電台、電視、報紙出現阿爾薩斯語,並且盡量找方法禁止德語廣播,慢慢,我們就失去德語能力了,亦接受了德國等同納粹的說法。」Culture et bilinguisme d’ Alsace et de Moselle成立於1968年,是首個捍衞阿爾薩斯語及法德雙語教學的組織,現任會長Jean-Marie Woehrling細數當年,令筆者不期然想起香港TVBJ5台。

「換言之,是阿爾薩斯人自己,遭受法國文化遏制下,放棄一部分身份的。」他緩慢逐字吐出,似是訴說過無數次,自己的語言如何逐漸消失。由於污名化,之後有不少阿爾薩斯人的後代都寧可跟孩子說法語。現時會講的,多已是五十歲上下,而且不能流利談論抽象事物,只用於打招呼,用於「彼此認可」,多於「正常對話」。「大多數人的語言能力,已經不再足夠用來傳遞給下一代。」

Jean-Marie說起消失的母語,難掩傷痛。
Jean-Marie說起消失的母語,難掩傷痛。

挽狂瀾於既倒

承認敗局,不等於甘心投降。機構每星期開設兩課教授阿爾薩斯語,可是成效不大,因為語境(context)已經消失,他於是想到從寫作標準德語入手。

「德語和阿爾薩斯語是一體兩面。」他舉例,“To know”的動詞,德文是können,後者känne。「 你要懂得講阿爾薩斯語,必須先明白德文。這是方言的經典問題:必須有寫作語言的需要。」我手寫我心,將方言拼出,比對標準語,可以釐清讀音分別。四十年來,機構出版了不少雙語文學,雜誌刊物,還有阿爾薩詩語寫成的詩集,可惜數量不多,而且法文作品的數目愈來愈多。

Jean-Marie詳細解釋法語、標準德語和阿爾薩斯語的分別。
Jean-Marie詳細解釋法語、標準德語和阿爾薩斯語的分別。

「問題在於,阿爾薩斯語已經跟德文失聯。我們視德國為鄰居的語言,而不再是自己的語言。」這畢竟是個難解的連環扣,協會漸漸老去,資源緊絀,他只能發出一聲嘆息。

1992年,法國教育局允許推行法德雙語教學,阿爾薩斯地區上課時一半用法語,一半用德語。這算不算是一種進步? Jean-Marie沉吟半晌,無奈一笑說:「全國教育來說,只當德語是一種外語,並不是以母語出發,因此他們只見到雙語教學帶來的經濟優勢,我們想要的,是尋回自己的身份。」師資良莠不齊,非阿爾薩斯出身的老師只接受數個星期德語訓練,怎可能教得好?「只有小學才能傳承新的語言。」他對小朋友寄予厚望,1990年,有一批家長,組成名為ABCM-Zweisprachigkeit的組織,推行以阿爾薩斯和德語小學教學,希望自己子女以母語學習,除了編製適合的教材,亦營造有利的語言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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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31日,三千人甚至為母語教學走上街頭示威,因為08年法國政府雖然認可地區方言為文化遺產,卻無任何政策保障他們用方言接受教育的權利。

|只可以做些小事

「我們只是想要一個雙語的世界。」他說:「我們只可以做些小事。」

無用之用,總有大用。大街小巷,總會遇見法文與阿爾薩斯語的路牌,共有六百個,他說這是提醒,希望引起大家關注。「就好像一個人失去了手臂,但神經仍發揮作用,在腦海中感受到它的存在。」

雙語路牌,法文在上,阿爾薩斯語在下;這樣的路牌在全區總共有600個。
雙語路牌,法文在上,阿爾薩斯語在下。
雙語路牌,法文在上,阿爾薩斯語在下;這樣的路牌在全區總共有600個。
這樣的路牌在全區總共有600個。

2014年,法國議會通過將阿爾薩斯Alsace)、洛林(Lorraine) 和Champagne-Ardenne三區合併在一起,打算在兩年後的201611日實行,當時八千人於區內抗議,持續數星期,法國政府無動於衷。

「許多Alsatians沒地區意識,因為法國極中央化,教育、電台、電視、報紙都是全國性的,我們太弱了,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Alsatian。」Jean-Marie一身憤懣,卻無處着力。

消滅語言,奪去你的身份,同化你於芸芸眾生中,你便輕易忘記自己的出身。國際關係學者Benedict Anderson說過,由語言、社會文化自然形成的邊界為「想像的共同體」。任何以權力挪移、強迫遷徙以及連根拔起的舉動,通統都能斥之為「暴力」。

「事情會改變的,不能絕望。」鬢角斑白,他已經六十八歲,退休多年,但在機構內苦無接班人,只好安慰自己說,年輕人會有年輕人的機構。「我已經不再想將來,至少我仍然在這件事上發揮作用,那總比我去打高爾夫球來得有意義。」Jean-Marie露出一抹微笑。明天不知如何,卻總得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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