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在小島的外國人,一見勢頭不對,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土生土長的原居民不可以。在我們抵達圖瓦魯當日,碰巧也與該國總理索本加(Enele Sopoaga)乘搭同一班機。他剛自利馬出席聯合國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PCC)的氣候談判回來。圖瓦魯是島國聯盟(AOSIS)、低度發展國家(LDCs)、太平洋島嶼發展國家(Pacific SIDS)的成員。而接下來幾天,他得繼續在國會上討論國務。
就在休會期間,索本加走到國會旁的大樹下接受訪問,表達他對國家前景的看法,一點架子也沒有。「我們一直扮演活躍角色,積極向全世界指出,全球暖化決不僅僅是一個挑戰,它是一個末日威脅。而且這個威脅決不是我們太平洋島國製造的,必須認識到,島國要求對氣候變化採取措施,決不是只為自己考慮。因從長遠看,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會面對氣候變化所帶來的災難性後果。你可以說,每一個人也是圖瓦魯人。」架着太陽眼鏡的索本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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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路可退的小島
他眼中,圖瓦魯是個有着數千年文化的美麗家園,他並不願意看見成千上萬的島國人民被迫背井離鄉。但他會致力為人民尋找更多生存的選擇,所以持續在國際會議上發聲、爭取資源,也持續爭取紐、澳移民配額或移工機會。
他知道,只要有強烈氣旋或海嘯來襲,不用一個晚上,圖瓦魯就會消失,「我們沒有地方可以逃,只能勇於面對,除了準備,沒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對南太平洋島民們而言,他們活在地球上碳排放量最少的地方,卻得承受最嚴峻的氣候變遷衝擊,嚴正批評其中的不公義:「大國辯稱溫室氣體減排會衝擊他們的經濟並製造貧窮,然而,對小島國而言,我們談的不是經濟上的福祉,而是攸關國家人民的生死存亡。當然,發達國家不採取具體可行的措施,我向全世界發出的這個警告將毫無意義。但我們不會放棄繼續發聲。」

他坦言,在折衝樽俎的氣候談判上,顯然會有失望的時候,因氣候變遷已經不僅是科學問題,而是政治問題。譬如上升攝氏1.5度是「島國聯盟」的底線,大氣中二氧化碳的濃度必須穩定的維持在350ppm,但他們一直遭受壓力,被要求接受上升攝氏2度的底線,他說這些生存保障是不能談判、也不能妥協的。「深層意義上,圖瓦魯的人民是難民,我們在爭取未來的生存權。」
他表示,尋求國際援助之餘,其政府同時正加強環境資源管理;又曾考慮從澳洲或新西蘭買一塊土地,舉國大遷移,可是政府的財力有限;也考慮過在斐濟投資一個項目讓年輕人先搬過去扎根下來。「為此,我們在思索,在追尋。」
全球第一批 氣候難民
《經濟學人》一份統計圖顯示,自1980年到2014年,這三十多年來,跟氣候相關的災害事件逐年升高。全球強度暴風出現的頻率比1980年初期增加兩倍以上,水災與熱浪更達三倍。天然災害增加意謂流離失所的居民增加。
而近十年來,圖瓦魯被國際間氣候變遷災難的關注焦點。在圖瓦魯居住的1萬1千名居民,每年已有七十五個家庭移居至鄰近的紐西蘭;而全國約四分之一的居民,已成為世界上第一批的氣候難民。而依據圖瓦魯目前的人口計算,理論上至少要一百四十六年後才能完成該國人民的大規模遷徙,然而,科學家卻預測圖瓦魯可能在不到九十年的時間內,完全沉沒在太平洋中。

氣候難民的概念,可追溯至著名美國環境學者布朗(Lester Brown)在1970年代提出的「環境難民」(environmental refugee)一詞。該詞直至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1985年專門以其為題發表報告才普及,氣候難民則可謂它的分支。比爾曼任主管、由十數所歐洲知名學府出力組成的「全球管治組織」(Glogov),將氣候難民定義為「與下述至少一項氣候變化影響─海平面上升、極端氣候事件以及乾旱缺水─相關的自然環境突然或逐漸改變,因而需要在即時或不遠將來離開棲息地的民眾」。
上述圖瓦魯的例子顯示,目前環繞氣候難民概念的爭議焦點,不在於是否承認氣候變化的破壞,而在於是否承認氣候變化的受害者為「難民」。因為當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推動環境難民一詞普及,但聯合國難民署(UNHCR)仍堅持,現行國際法有關難民的法律權利只與政治迫害相連,主張採用「有關環境的流離失所者」(environmental displaced person)代替氣候難民。
環境流離失所者(Environmentally Displaced Persons; EDPs)是當代國際社會中面臨的新挑戰,成千上萬人的原居住地因自然環境受到破壞,如乾旱、土壤鹽化、沙漠化、森林濫墾等環境退化影響,已無法提供安全的居住環境,同時再加上該地區人口成長壓力及貧窮問題,使得這些受害人毫無其他替代選擇,只能離開原居住地尋找安全處所定居。

由此可見,「環境難民」或「氣候難民」屬兩個新興名詞,仍列為真正的「難民」。雖然部分受環境或氣候變遷影響而流離失所者受到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署 (United Nations High Commissioner for Refugees; UNHCR) 及各國提供之人道援助,但在國際法之解釋與實踐上,「環境及氣候變遷難民」仍是一個發展中的法律概念,有待國際社會密切合作,找出環境難民保障機制之法律基礎,甚至制定新的氣候變遷與難民公約。
其他受氣候變遷而出現陸沉威脅的國家,還包括馬爾代夫、基里巴斯、庫克羣島、瑙魯和西薩摩亞。
島主 人心比陸地沉得更快
五十七歲的Afelee站在海中,緊抓竹鷹架,用魚網捕魚。海邊水極淺,捕魚時走出數百米遠還深不及腰,因為這些淺海水區曾經是陸地的一部分。整個上午,他都沒有收穫,感到疲累了,決定返回島上。「溫室效應導致海岸侵蝕惡化,當環礁受到侵蝕時,潟湖與外圍海洋的界線逐漸模糊,干擾到潟湖中的生態,影響了那些依賴潟湖魚類的多樣性和漁量。」Afelee說。

|一人島主的「底線」|
他一個人居住在島上。這個島名為Mullitefala,距首都富納富提約二十分鐘船程。在海中遠眺,那裏長滿了茂密的椰子樹和麵包樹,掩映在綠樹叢中,有一間木屋,淺藍色的外牆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但島的另一邊,上侵的海水已將那些原本長在岸邊的椰子樹下的土壤掏空,光禿禿的樹木在搖搖欲墜,潟湖的礁石,灰灰黑黑,一片荒蕪。
Afelee在島後設下一道圍欄,作為一個土地被侵蝕的底線,假如一天海岸被侵蝕至圍欄位置,他就會決定離開。
平日,捕魚後他會餵飼家禽和採摘椰子,簡單吃些米飯和鮮魚,然後去看足球節目。他在屋旁裝置了衞星接收器,能看斐濟和新西蘭的電視直播節目。這生活可叫大部分人也羨慕不已。「圖瓦魯很細小,但有多細小?細小的定義是什麼?我們愛自己的國土,不曾覺這裏細小。」Afelee曾在圖瓦魯政府各部門工作,亦曾被派遣到馬尼拉和紐約大使館工作,總統奧巴馬也曾招待過他和他的家人。本可在政壇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不過他在2013年決定退下來,歸隱於這小島。


|傳統手藝失傳|
這天海軍學校的師生將要前來寄宿, 客人房間尚未打掃好。她的太太Lita從首都帶着物資趕來:蔗糖、廁紙、兩三罐罐頭。她也把旅館的牀單帶來,因為只有丈夫這島上才有洗衣機。接着,她便忙於在地上鋪上Papa(林投葉編成的地墊),「從前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婦,每天必做的家務就是手工編織地墊。現在我想沒多少個年輕人願意花時間去學習,這工藝差不多要失傳了。」

通常,Lita和子女每逢周日才來島上跟丈夫和父親共敘天倫。但他們偶然會招待年輕人來體驗原始生活。Afelee說,這幾年,氣候沒變,只是人變了。因為尋求援助的政策,改變了圖瓦魯的社會風氣,人人習慣依賴,變得懶惰。「那不代表要拒絕援助,但也需要有個平衡,人人都要學會自立。」他說,近十年,圖瓦魯首都Funafuti陸續引進了罐頭食品和塑膠產品,貨輪通航的班次也愈來愈頻繁。但圖瓦魯本身沒有任何貨品出口,小至毛巾牙刷、大到空調電單車,都靠入口。進口貨品物價不斷上漲:一條毛巾15澳幣;收音機50澳幣;一瓶礦泉水3澳幣。因貿差關係,國力愈來愈差。
|不要援助 要自給自足|
「圖瓦魯人已無法返回過去,回到自給自足的簡單傳統。假如一天別人不再給予援助,我們便會很難生存。」這亦是為何他退隱的原因,「有時一些政策最終只害了一個國家,只為訂立政策而訂立政策,本末倒置。」
他說,所謂貧窮,也是經濟學家定義出來的。他指出,這裏的人沒有錢,但生活可以很快樂。面對天災,既來之,則安之。「人在自然世界,要學會謙卑。假如風浪來到,沒法躲避,就是沒法躲避。」


回到旅館,Lita總是把地方打理得窗明几淨,旅館還有雪櫃、熱水煲和煮食爐,設備簡單,但足夠應用。「這裏原本是個internet café,我們購下這兩層高屋子時,我想,怎樣可而經營一盤生意呢?我看了一些參考書籍,覺得可以把二樓改建成五個房間,做一家旅店。我跑去工作坊,學摺牀單被鋪,了解外國人的生活文化。後來,女兒幫我把旅館的資料放上網,過了不久,我們有了第一個客人,他來自韓國。」Lita的想法比一般圖瓦魯人開放,而且勇於嘗試。她認為,每個人每一天都會跟機會擦肩而過,問題是你能否抓緊那個機會。「我們這裏的人很友善,有時太依賴,太被動,我希望自己能獨立起來,我也教孩子將來要獨立。
「做旅館,能接觸外來人,就能把國家的美好傳統文化宣揚開去,因為我愛我的家。」
|犯罪與迷失|
首都因現代化和過於擠迫的問題,帶來壞影響。相對其他國家,圖瓦魯罪案相對較低,入獄者共十三人,罪名包括謀殺、強姦和因超速駕駛而引起的誤殺。圖瓦魯基本上仍維持傳統宗族長老制度,長老在各島或社區活動中地位崇高,備受尊敬,掌握重要決策之發言權,有時甚至凌駕政治人物地位。但圖瓦魯的國內,仍難免出現各種現代社會病態。
「當地人說沒有人吸毒,因為沒有毒品的入口,但有年輕人聞電油,而酗酒亦是一大問題,導致各種罪案發生。」Luke Falefou說。他帶我們到位於機場跑道旁的監獄參觀,這所監獄外貌跟一般住屋平房無異,幾乎看不到特別的保安設施。他說,這是因為政府一直沒有資金興建監獄圍欄。監獄的秩序,由兩名警員負責。「這裏十三名囚犯,平日要為政府大樓和公用設施進行清潔工作。」


Luke Falefou說,大部分情況,國家治安良好。「因為地小,人人互相認識,沒有人敢去冒犯自己認識的親友。唯一問題是,很多人喜歡喝酒,雖只喝酒精濃度低的啤酒,但是喝很多,喝到爛醉為止。犯罪的人往往因酒後亂性,最後感到很後悔。」
作為首都,物資相對豐盛,年輕人容易受外來刺激。大部分年輕人寧願花錢買家用品,也不願像過去那樣花兩三天製作。他們不再嚮往取材於自然,不再嚮往自己動手做東西。儘管他們的經濟能力沒法滿足他們的需要,愈來愈多人渴望擁有汽車和智能手機。
在這樣的島國,人口一旦暴增,地方資源或就業機會,就沒法同步應付人口增加後的需求。大部分圖瓦魯人沒有儲蓄習慣,經常在領薪(通常半個月給付一次,15號及月底)後兩三天就會大量購物。當地物價相對工資來說很高,所以一下子半月的薪金就花光了。失業情況普遍,許多人習慣由家人供養。而且沉迷賭博的人愈來愈多,他們原為贏取多點收入,最後卻陷入經濟困難,造成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