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過監】年紀大,踏出監獄回頭還有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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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過監】年紀大,踏出監獄回頭還有岸嗎?

Raymond每次拜祭父母都 會深深懺悔

「一失足成千古恨」是亙古不變的警世真理嗎?

過去三年,香港每年有逾七千更生人士出獄。他們當中超過半數刑期少於六個月,近八成刑期少於兩年。不少短刑期的年長更生人士,不斷在「正途」與「歧途」的人生十字路口浮沉。他們曾經步出監獄,卻「步入歧途」,蹉跎歲月,而後只剩一聲嘆息。出獄後,離開真正的「更生」,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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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怕過坐監 」

「你知道第一個有英文名字的中國人是誰嗎?」Raymond問了記者一個IQ題。

「孔子!名丘,字仲尼(諧音英文名字Johnny)。」他很快開估。

「明年我有兩蚊搭車啦!現在我還在為前路拚搏,努力學英文。」64歲的Raymond(鄭學寕)看起來慈眉善目,言談風趣,真想不到他前半生的路走得那麼險峻。「我坐監大概十七、八次,有二十一個案底……唉,人生過了一大半方醒悟!」他的唏噓化作一聲長嘆。

「我不想他們像我這樣走了那麼遠的歪路才回頭。」每逢周六下午,他都在深水埗的橋底派飯給無家者。搬搬抬抬十分賣力,走路略有一瘸一拐。他唱聖歌時更是放聲,很希望聲音大到每一個迷途的人聽到他的心聲。

「我一向無正職 ,全靠偷呃拐騙搵食!」 Raymond自嘲道。他小學時成績優異,升讀英文中學後,適應不到成績落差,最灰心的時刻誤交損友。中三未讀完,他就出來「行蠱惑」,在街上橫行霸道勒索弱小。「少不更事,以為這樣做很威水」。十六歲因搶劫途人第一次坐監。又試過持刀行劫醫務所,將醫生、護士、病人綁起來,「一疊疊都是五蚊紙」。他說,「犯事要找數」,卻從未怕過坐監 。心戒不到毒癮,一有自由,馬上覓錢吸毒。

每星期六做義工派飯給基層街坊

千萬元騙藥案轟動一時

Raymond追憶往事,風輕雲淡,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最後一次「找數」是2001年轟動一時的「騙藥案」,被重案組拘捕。當時,公立診所和醫院未有聯網,即同一病人在不同醫院的求診並無紀錄。落網前,Raymond利用這個漏洞當了十多年「職業病人」。他長期偽造病歷,到不同的醫院取藥並售賣給私人藥房。最繁忙時早午晚看三次醫生,前後涉案藥物價值港幣超過千萬。此案史無前例,他被判監七個月。

2002年,他因吸毒打針過量,右腳嚴重受創,險些鋸掉。有次在一個屋邨借宿,頓生尋死念頭,身體無法動彈,用了近兩個小時由木板牀滾落地下,如蛇般移動兩小時不足一呎遠,眼睜睜望着騎樓而去不到……在醫院徹底反省,「感覺人生路到了盡頭。無家可歸、無人同情、跛腳殘疾,毫無價值,簡直是社會垃圾!想改也不知從何開始。」蒙頭蓋在被單下痛哭流涕,當時有位義工探訪他,揭開了他的被單,陪伴他找到基督教信仰。

Raymond現為「全備團契」濫用藥物康復中心院舍監督,以過來人身份幫人戒毒。他說,令他痛改前非的是信仰。「人的盡頭,就是神的開始。」他出院後,戒毒,洗紋身,連煙都戒了。很快申請到公屋,又在學校做校工,以失足的經歷告誡年輕人。後來他還考了保安牌,在知名銀行做事。「渾渾噩噩大半生,醒覺得太遲!」他再度深深嘆了口氣。

Raymond每次拜祭父母都 會深深懺悔
可惜父母見不到他改 過自新的新生活

子欲養而親不在

這天,Raymond去拜祭父母,未攜一物。「帶再多祭品有什麼意義?在生時為何不待他們好一些呢?」

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坐監,還是睡街。「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未能在父母臨終前見最後一面。」

他最後一次見母親是三十年前,1987年,坐完監回家住,在廁所「追龍」,騰雲駕霧,不省人事。正好被媽媽撞見,當頭棒打將他趕出家門。雙親早已悲傷絕望。「他們都當我死了!」他說,六個兄弟,父母將最大的希望擺在他身上。弟弟小學未畢業就去學師,全家為他出人頭地集中了最好的火力。然而,「瞓街、坐監都好似被鬼迷,腦中只是吸毒、搵錢。」從前父母肝腸寸斷的哭聲,並未能喚醒他。

Raymond在父母骨灰龕位前跪下,磕頭,對父母說了好多心事。他輕輕拭去遺照上的塵埃,舉手如千斤重,悔之已晚。

露宿成習慣 紙筆造世界

這是強哥露宿生活的第二年。他愈發對街上的生活習以為常。

入秋了,憋悶的隧道裏暑氣漸褪,強哥終於得以安寢。有一段日子,酷熱難耐,他跑去天橋上睡,吹點風。回到自己的窩,家當總被搜得七零八落,丟了不少東西。

「唉!又不見了。」強哥在他的竇翻來倒去,想給我們展示他的寶物,一時找不到,他顯得有點心煩意亂。他在隧道來回踱步,仔細尋覓,終於在隔壁街友的牀鋪邊撿回一本簿,裏頭有他的繪畫和摘抄。失而復得,他即刻放入隨身袋。

沒有桌凳,強哥時不 時到公園畫畫排解苦悶

他說自己有狂躁加抑鬱,常常情緒失控。「最怕人吵!」如果睡夢中被吵醒,強哥立即彈起來打人。「惹嬲我時幾個人按不住。」強哥看起來卻是老實人。

最近,手機在睡着時被偷,找工作困難重重。他嘆氣道,大多數工頭都用WhatsApp通知開工時地,這世代沒有智能手機,簡直搵食艱難。他曾做過廚師、地盤工、運輸,現在只能跑散,當日出糧。找到的工作多數是判上判,原本六百一天,拿到手不足四百。

自己給現實增添顏色

強哥說,露宿生活是需要學習的,一開始不知哪裏能找到三餐。如今掌握規律:星期日、星期一、星期六吃平日累積的餅乾;星期三、星期四吃教會的麵包;星期二有石硤尾社區會堂派飯;星期五有深水埗明哥派飯。洗衣服在公廁,沖涼要在附近的運動場,但大門經常換密碼,只能碰運氣。

所有家當,其實只是一鋪牀。興致好心情好時,他會在牀墊上跪着畫一整天。等他回過神來,已經發覺雙腳又僵又痺,動都不能動了。有時候也到公園蹲下,以凳當桌子,伏在上面畫。畫筆常常被偷,強哥已經很久沒畫。記者送了一套畫筆給強哥,他在社區組織協會的辦公室找到一個角落,靜靜坐下來,聚精會神,一筆一劃勾勒令他感到快樂的畫面:童年時常去玩耍的深井親戚家、一家人歡聚一堂過中秋的場景。

有多少愛 可以重來?

五十二歲的強哥年輕時為情所困,注射毒品求一死了之,卻染上毒癮,從此掙扎求存,人生路走得跌跌撞撞。「唔蝦人,就會俾人蝦」。他曾進出監獄十多次,被控賣老翻、藏毒、打架、藏有攻擊性武器……「坐監時生活有規律。我都坐到麻木了,有時環境太惡劣,夜晚蜈蚣爬到頭上。」他在監獄學會木工、踢球、打乒乓球、排球……

露宿前,他曾入住唐八樓牀位,活動空間五十呎,無窗戶的密室,十二個男人爭一個廁所,月租一千六,「簡直是租來給木虱睡」,咬了幾晚已受不了,情願露宿。

他仍在正途與迷途之間浮沉,「有時見不到子女,所以心情太差。」他說,太太有第三者,讓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開始露宿生活。「都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自己得了癌症,不想我掛心,設一個局,找個男人騙我……」

接觸年輕人 遙想自己的兒女

幾個月前開始,他被大學生邀請,定期為「平民木」工作坊做義務師傅,教年輕人學切割、打磨、鑽孔等技術,還帶着他們撿卡板做木凳、杯墊,籌劃為慈善機構籌款。「我好鍾意同年輕人一起玩。」

強哥說,他的太太擔心孩子學壞,不讓他見。兒子上中學,強哥曾想過去學校等他,後來打消念頭,「費事他不鍾意,害到他要轉學。」知道女兒工作的快餐店,曾遠遠望一下,後來她換了工作,「我沒有再打聽,不想打擾她返工。

「成日好想見吓他們。以前我兩個子女好黐我,細時我日日帶他們游水、打波。阿妹似我,份人衝動。我教她煮食、彈吉他、畫畫,衰豬有天賦,畫得好過我……」 望見屋邨休憩地一家大小其樂融融地玩耍,強哥顯得心馳神往。「我想起幾年前中秋,一家人一同踩單車,希望可以再同他們飲茶……」他眼圈泛紅,欲言又止,並在嘴角擠出一絲苦笑,大概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吧。

年長釋囚受忽視

像Raymond和強哥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受刑坐多次監,悔改重要,但有些東西失去了便無法回頭,例如光陰,例如親情。如果他們在某個重要的生命關口,得到足夠支援,他們自身和他們的家庭,也許會有些不一樣?

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指出,現行的懲教制度,「懲」遠遠大於「教」,判囚未能真正達到教化。更生人士一旦走投無路要睡街,寧願坐監好過風餐露宿。「支持較年長(五十歲或以上)更生人士的康復路程缺乏支援,是當務之急。」2015年,香港社區組織協會與城市大學合作展開《香港年長男性釋囚更生康復研究》,訪問了五十名五十歲以上較年長釋囚。調查結果顯示,相比青少年罪犯,年長釋囚長期被忽視,現有更生康復服務未能幫助這個羣體重新融入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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懲教院所每日平均在囚人口為八千多人,成年在囚人士的職業訓練名額一千四百左右。吳衛東認為這並不足夠。「刑期短」,即刑期少於二年,佔在囚人士80%以上;對於年長且短刑期的釋囚,重返生活正規尤其艱辛。他們在獄中日間需要工作,很多未能接受適切的職業培訓,出獄後容易因生計再犯罪。現時獄中培訓工種集中製造業、木工、印刷等,未能切合社會需要。

研究發現,導致更生人士重新犯罪的主要因素包括:居住地方不足、失業與犯罪帶來的自卑感、缺乏家庭支持、面對大眾和僱主的歧視、悲觀的世界觀、毒品的誘惑、經濟問題與較差的適應性等。「吸毒成癮是妨礙他們重新融入社會的主要原因,而缺乏社會支持、就業機會、基本住宿,導致他們捲入一個吸毒、犯罪、判監的長期惡性循環。」

因此,社區組織協會建議,當局為年長、多次犯案和短刑期人士制定康復政策及提供有關服務。具體包括:設立為期三年的中轉宿舍,增加為更生人士提供心理輔導服務;增加合適工作及足夠職業訓練機會。懲教署把整體開支分成「監獄管理」及「重新融入社會」,每年「重新融入社會」佔所有開支不到三成,應該增加資源。「年長更生人士的再犯事問題,不純然是懲教署問題。例如等三十天才可領取綜援,一缺錢就容易再犯事,出獄後露宿再犯事,則是福利制度及住屋問題。不同政府部門之間應該有系統的協作。」吳衛東說。

「現存機制最大的遺漏,就是缺乏對慣犯追蹤,當局對坐滿刑期的更生人士並無特別的監管跟進。」城市大學犯罪學家黎定基指出,目前的監管機制並非強制執行,且對當事人來說,如果坐滿刑期卻依然要接受監管,未必能夠接受。因此,在釋囚離開院所之前,當局應考慮提供足夠的資訊,讓他們知道出獄後的求助途徑。「良好的職業培訓可以幫助他們回歸社會,節約社會成本。但不斷進出監獄的人通常無法接受職業培訓。而且懲教署的職業訓練課程在不同監獄有差異,小的監獄類型較少,可見這方面還沒有系統整合的安排。 」

(插圖: Katrina Glimp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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