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章是靜的,你會覺得,作家拿着的筆是靜的,她的手是靜的,她的紙張是靜的,她的書桌是靜的,燈是靜的,窗是靜的,門是靜的。翻開她的書,一室窗明几淨,空氣都有種篤定,但透徹靈秀智慧,是楊絳。
我好喜歡楊絳,誰可以不喜歡她?不可能。她活出了我相信的finer life:永遠好學,習慣自教,一生從不間斷。
問她什麼是良好的教育,當然不是拿高分、入名校、或者透過學術揚名立萬。不是世不世俗、虛不虛榮的問題,是她的着眼點,在於「自我完善」。教育的核心價值,是令一個人不停追求更好的自我,一生努力學習做個better person,才是教育的最高境界,學習的真正意義。
小時候,誰都一無所有,白紙一張,擁有的正是學習的空肚,到學校被教是讓別人替你填肚子,沒人餵,便不吃,營養有限,英國作家E.M. Forster說過”Spoon feeding in the long run teaches us nothing but the shape of the spoon”。楊絳認為教育不是去受管教,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學習的自覺性,培養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和不斷完善自己」。
學習如果變成一種興趣,學習就會變得有趣,不再是枯燥苦難。離開了學校,不再是學生,還天天上課做生命的學生,面對不同的家庭、工作、婚姻、時代問題,才會用心自修做家課。嫁了給錢鍾書,她便學習做個好老婆,學習做「灶下婢」。為了讓錢鍾書可以寫長篇小說,她要他減少教課鐘點,為節省開支,辭掉女傭,什麼事都包攬承擔,「握筆的手初幹粗活免不了傷痕累累,一會兒劈柴木刺扎進了皮肉,一會兒又燙起了泡。不過吃苦中倒也學會了不少本領,使我很自豪」。在幹粗活的生涯中,不覺苦,反自豪「學會了不少本領」;大家閨秀去街市買菜,起初有點難為情,但錢先生陪着她一起去有說有笑,更喜於見識到社會一角的眾生百相了。她一直都在學做人,不是困在出生時的小姐角色。
楊絳眼中錢鍾書永遠可愛,笨手笨腳,連火柴也不懂劃的傢伙,經常自首,宣佈自己「做了壞事」,一會兒打翻墨水瓶,一會兒不小心把枱燈砸了,一會兒把門軸弄壞,楊絳的角色是handy man,灶下婢之外還是雜工,她的反應不是「不要緊,我會洗」,就是「不要緊,我會修」。好端端一個錢太怎會洗會修,當然是學回來的,為了他,學盡一切絕活。他,明明拙手拙腳,一朝滿臉得色,幾十歲人終於學懂了劃火柴,為了每天煮早餐給她吃。
有一種愛情叫楊絳錢鍾書。寧願丈夫先走,她留下「打掃現場」,否則老是闖禍的鍾書先生可慘了。老來,談老伴,念他、愛他、惜他、戲他,如昔。
如何才是活得好?不是你的人生特別平坦或特別戲劇,沒有磨難或沒有考驗,我想是你面對屬於你的命運時,如何自處得最無愧自如。被派送了天降的一切人生起伏,必有的悲歡離合,在你生於的時代,盡自己的修為,活出最好的可能性,學習把自己的命運發揮成最好的人生。
楊絳曾說過:「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她更滿足高興是,她保存了錢鍾書的天真、淘氣和痴氣。
然後,努力學習沒有了他的日子如何過,沒有了女兒的人生如何獨活。優雅地。也不多說文革如何害她妹妹早逝,女婿早死,她學會在無道的時勢,保住尊嚴,保住信念,學會在牛鬼蛇神的戕害下穿好《隱身衣》,隱於世事喧嘩之外,安然專心治學。才有「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明明興建了那麼堅固的圍城叫《我們仨》,別人想進去,他們不要出來,本可自給自足隱於一切,但其中兩個歿了,她也不坐困愁城,學懂面對生死,做到錢鍾書先生的「生者無愧,死者如生」,還對當代有所增,對後世有所予。「能脫俗便是奇,不合污便是清;處巧若拙,處明若晦」,是楊絳。
蘇格拉底說「教育是點燃起火焰,不是填滿一個器皿」,小楊絳空肚時最喜歡翻她爸爸的書,自此愛書,點燃了空肚自己搵嘢食的樂趣之火;我小時候空肚也愛翻爸爸的書,有一本寫着:每個人都有一份自教的責任。銘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