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前夕,西九那邊秘密舉行了最後一輪內部選舉,元朗區僅以些微票數擊敗了另一熱門黃大仙區,贏得了人工島第一新市鎮的開發名額。鄉紳們大張旗鼓熱鬧慶祝,擇日在交通廣場二樓全層的「元朗人家」包場設宴,我也應邀出席,陪笑應酬了一下。大家興高采烈地討論着到底新元朗是要還原一個怎樣的舊元朗,每一個人都會覺得元朗在自己成長的那個年代才是最好的、最真實的元朗,所以大家並不完全同意讓AI系統自動篩選,譬如還原了同樂戲院,也就不會有同樂戲院清拆後的開心廣場,全面光復元朗昔日大紅大紫的酒樓,讓紅樓閣、嘉城以至新嘉城都得以復刻重建呢?那又意味着整個新元朗將會有超過五十間不同年代的大小酒樓同時開業,同行競爭激烈又醞釀了另外一些問題。但至少能在某些部分還原了我們曾經認識的元朗,大家都覺得可以「袋住先」。
科技發展令人始料不及,連元朗都可以回復到以前的模樣,但有時我會懷念的是,網絡世界可不可以回復到以前的模樣呢,可不可以回復到未出現臉書,沒有那些讀秒式的影片平台,純粹用文字交流的年代?記得那時候很流行寫網上日記,班上很多女同學都有自己的網上日記帳號,甚至有幾個。有些與其說是日記,應該是寫給特定對象,像是公開示愛。真是一個戀愛自由的好年代。除了網上日記,也曾經一度流行過網上討論區,那時我不定期在幾個討論區連載網絡小說,以為是個產量不俗的作家,討論區上的其他作者還發起過一些甚麼網上作家聚會,人人都以為自己寫得一手好文筆,興致勃勃的要交流一下,其實就是約在長沙灣、旺角一帶包場吃日本料理放題。
類似的網聚辦過好幾次,作為高中生的我亦因此認識到元朗以外的網友,所謂網友就是甚麼人都有,有跟我一樣是學生的,也有出來工作了好幾年的,有一些奇怪的人,但也有一些談吐比較斯文正常的。不過,阿湘從沒出席過這些網聚,阿湘私底下有問過網聚最常出現的那些人,到底真人跟他們網上的模樣有多大落差。但當然了,網聚之中大家最常討論的話題,同樣是阿湘的真正身份。有些網友估計,多年來一直使用日本動漫女僕娃娃做頭像的阿湘,其實是個男的,而且年紀比我們大,有可能是中年人了,所以一直都不願意公開露面。
每當吃完一大盤刺身放題之後,總會有人提議去附近喝酒。最初一兩次我都有跟着去,後來就沒有了。阿湘問為甚麼,我說,因為我還沒成年呀。其實是我覺得大家喝多了都會開始亂編自己的精采故事,畢竟大家萍水相逢,又都喜歡寫網絡小說。阿湘也常問起大家到底是怎樣猜想她的真面目。事實上,我們的關係比其他網友密切一些。阿湘最初是我寫的那部網絡小說的長期讀者,幾乎每次更新都會留言支持。後來我發現阿湘有自己的個人網站,雖然只是用免費網頁軟件搭建的那種,但一直都有更新,而且會在另一個網上討論區發表自己寫的Demo歌,也就是那時候很流行的匿名網絡歌手。有晚半夜,我還在電腦前敲鍵盤寫網絡小說,忽然「喔噢」一聲,屏幕右方閃出阿湘的訊息,她把一首未寫好的歌傳給我試聽,我一直聽着,居然寫小說寫了個通宵,回到學校還是那麼精神奕奕,腦海裏仍一直哼着那半首歌的旋律,結果用了整整兩節物理課來填上歌詞。
我和阿湘在元朗見過幾面,其實她住在天水圍,近新北江那邊,所以我們好歹算是鄰居。跟阿湘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也說想吃日本料理,可見那年吃「日本嘢」是多麼吸引的事情。
於是我們周末約在田中見面。中午時段,田中門外已經大排長龍,阿湘晃着她手上那台閃亮的Docomo摺疊手機,跟我打了個眼色。那年中島美嘉很紅。阿湘穿著一件Super Lovers 黑色T 恤,配一頂Vivienne Westwood冷帽,簡直就像從矢澤愛少女漫畫裏跳出來的人一樣。「好失望吧,我居然不是滿面暗瘡的肥宅。」「那你怎麼一直不去網聚?他們都認定你真人是一個中年大叔。」「我自閉呀嘛。」她喝着珍珠奶茶答道。「但你看起來像是未成年已經常去夜店,還是很會喝酒那種。」
「我repeat第二年,年紀大過你很多了。」她搖搖頭。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暑假,阿湘好像去了學打鼓,還寫了幾首歌,她沒甚麼頭緒,找我去填詞,其實我沒有學過甚麼填詞方法,跟寫網絡小說一樣,就是看心情而定,亂七八糟把歌詞填好,她反而覺得填得不錯,說很喜歡這種像《少女革命》華麗獵奇又很意識流的歌詞。其實我是把鍵盤上每個字碼都按一遍,將對得上音調的詞語拼湊起來,像個在百子櫃亂抓一通的藥舖店員。那時候,元朗已經到處都是新開的日本料理餐廳,有些是做晚市放題,有些則走中價路線,田中、三上算是當中比較有名的。我媽是個傳統人,最憎我去吃「日本嘢」,說不衛生,刺身有菌。我當然少理。我和阿湘坐下來,隨便喝着味噌湯,點了一盤雜錦刺身,還有一份軟殼蟹天婦羅。她急不及待拿出mp3機,遞了一邊耳機給我:「你聽聽看,下個禮拜我就會放上網。」
歌詞是我寫的,這首歌的旋律我來來回回聽過上百遍,卻是第一次把這把聲音對上了面前這個呷着味噌湯,面色蒼白得讓人以為有厭食症的女生。有厭食症才怪,阿湘胃口驚人,而且是標準的澱粉質女生,後來還再點了一碗茶泡飯。事實上,她只是沒事幹便躲在家裏不見天日,過着吸血鬼一樣的生活。她右手手腕上有幾條密密麻麻、結了痂的𠝹痕,她沒特別遮掩,我也沒問。
我忽然說:「最近暑假的時候我學校裏剛開了一個校園電視台,我在那邊寫了一部廣播劇。」她一邊分了半碗茶泡飯給我,一邊問道:「喔,網上能聽到嗎?」我點點頭:「一起做電視台的同學打算開個網頁,你有沒有興趣寫首主題曲?」說着,我追問道:「或者客串一個角色也可以,反正都是錄音的。」「好呀。」她着聳聳肩:「要不要喝點梅酒?」
「好呀。」其實我明年才十八歲。可惜的是,廣播劇在學校的午飯時段播出,其實大部分學生都不在校園內,所以沒甚麼人在聽,也因為沒甚麼人在聽,負責老師也完全不管我在寫甚麼亂七八糟的校園愛情故事。至於阿湘放在網站上的那些原創歌,下載次數亦少得可憐,她幾乎每一年都會投歌到Cash流行曲創作比賽,但始終沒有回音。隨着臉書的興起,各大討論區開始沒落,那些用免費程式編寫的「烘焙雞」就更乏人問津,阿湘最終決定報讀副學士,讀酒店管理,再沒將Demo歌交給我填詞了。
如是者,阿湘留下來的幾首歌便一直存在我的電腦和iPod裏。隔了一段頗長的時間,連我自己都幾乎不記得這些作品的存在。後來我在台北認識了阿芝,她在我家樓下的萊爾富打工,多數都是夜班,白天則要去台北車站那邊的補習班上課。她居然也是一個重考生。白天我們各自上課,晚上她在樓下打工,我有時候也會到樓下吃關東煮陪她。是的,我們相差好幾歲,深夜店沒甚麼人,她很喜歡聽我說關於元朗的事情打發時間,而且一直嚷着,如果有一天跟我回去元朗,我就要帶她去吃田中的巨形壽司和軟殼蟹天婦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