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歷史在 淮遠:忠實表現我對時代的想法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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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歷史在 淮遠:忠實表現我對時代的想法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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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作家淮遠來說,寫作是興之所至,是生活日常。幾乎每天早上十時多,家住元朗的淮遠,便乘過海巴士到上環老茶樓飲茶。巴士駛過了西區海底隧道,停在西消防街。有次他甫下車,風起,他瞥見地上的枯葉在跳動,然後才發現是麻雀仔。於是他取出手機,草草寫下幾句詩,覺得收結不好,就先擱置,之後再續寫。

那間老茶樓的侍應總會為這位熟客留座。淮遠一人坐着,飲茶讀報,有時太太會伴隨,同枱飲茶,會分她一份專欄版。然後他坐上另一號巴士到灣仔,在一間西式麵包店,買明天的早餐。那間經常排滿人龍的麵包店,店員都認得他。夏天悶熱,排隊的人沒有冬天的多,不過,淮遠不介意排隊,對他來說,排隊的好處是很放鬆,諗吓嘢。又有一次,在門外輪候排着,忽然在腦海中諗到一首詩,關於灣仔的詩,又在手機裏記下。

寫作如此隨意,他甚少搲爆頭去想寫什麼題材,他覺得這樣沒意思。

他總愛在灣仔周圍逛,漫無目的地散步。有次遊着蕩着,蕩到太古廣場三期,當他剛把腦海中的詩句記下,邊走邊想,結果沒為意前方的大玻璃,一下撞過去,幾周後眉角還留有淡淡的一撻疤痕。

喜歡「躝街」的淮遠,是城巿的漫遊者(Flâneur),又像那些流連街頭的麻雀仔。他說,自己年輕時已經是在城巿遊走的一個「廢青」、「憤青」。而灣仔對他來說很有感情,是他的青年時代。那年他十七歲,無心向學,倒是開始擔任刊物《70年代雙週刊》文學版編輯,而雜誌社就在皇后大道東尾。

曾經的憤青

除了反叛的校園生活、偷書趣聞,創建實驗學院詩作坊,《70年代雙週刊》的編輯日子都是淮遠經常憶述的往事。《70年代雙週刊》由莫昭如、吳仲賢等創辦,淮遠指,當年外間稱為新左派刊物,也可以當半地下刊物,而他編的是文學版,他說,編得很自由,好啱佢性格,「好多人話我好斯文,其實我唔斯文,我鄉下仔,本性好躁。我自小是波牛,通常都唔係好脾氣。球場可能未必足夠我發洩怒火,寫嘢或者日常生活無時不刻都會發火。」

至今他也認為,寫作是宣洩,而他對寫作有一個信念—寫自己真正認同的、內心真正感受到的事物,不能隱藏自己的性格。

淮遠說自己常常發火,然而,和他談天時,他總是面帶微笑。在他筆下的日常軼事,不少是他和路人的爭執,他認為,寫作是不能隱藏本性:「我係老粗,我唔介意被人知。」
淮遠說自己常常發火,然而,和他談天時,他總是面帶微笑。在他筆下的日常軼事,不少是他和路人的爭執,他認為,寫作是不能隱藏本性:「我係老粗,我唔介意被人知。」

生性急躁,橫衝直撞的他,當年遇上編輯部的前衛作風。「歷史,無論是對社會、文化都好。到現在,後世竟然會覺得以前《70》文學版做的,現在反而做不到。例如登過很多詩作,擺喺依家呢,都要坐監㗎喇。」他舉例,如邱剛健和癌石的詩是「太激,太三級」,「如今的人覺得當年的文學版很前衛,可以孕育一些其他文學園地容納不到的作者。」

那個遠去的年代,在後人眼中看來前衛的年代,親歷其中的淮遠也不時緬懷。他回顧筆下寫的多是舊事,尤其到了現在,更加懷舊。「因為時代愈來愈壞,有得比較之下,你會緬懷冇咁壞嘅時代,所以自然會寫懷舊嘅嘢。」

在壞時代寫詩

九十年代初期,他曾移民,「那年代已經壞,但和現在相比,那時已經冇咁壞。經濟上,沒有失業概念,唔憂做㗎。政治上是壞時代,但整體加埋,以前係個唔好唔壞嘅時代。六、七十年代,點壞都同依家冇得比。」他認為,很多人都覺得六十年代是一個壞時代,但他慶幸自己於那時代長大,是孕育到好多事的年代,「即使點壞,點混亂,係一個非常自由,思想、行動都自由嘅時代。」

「尤其是壞的時代,人人要宣洩,生活得比較悠閒,去對抗壞時代,我是做到的。」於是,他當起一個多產詩人。過去多年集中寫散文的他,距一九八七年自費出版的首本詩集《跳虱》(曾於二◯一五年復刻),於兩年間交出兩本詩集。

他說不是為了出詩集而寫,而是被動,是時代令他多產。

「有段時間不寫是睡不着,寫完瞓得着。我又不想逃避,惟有寫。」在今年出版的詩集《黑太陽你別高興》中,他形容這本是「嘴巴微張的呢喃,而不是張大喉嚨的吶喊」。其中不過是一年之別。他思索這個轉變,坦言:「像這個時期你會寫〈滿江紅〉式作品,下個時期你可能會寫『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個氛圍的作品。不是每一個時期都要寫相同的作品。不是自己想變,而是自自然然會轉變。」

《黑太陽你別高興》限量印刷二百本,每本均有編號為記。
《黑太陽你別高興》限量印刷二百本,每本均有編號為記。

「壞時代,寫作都有好多困擾,寫唔寫,寫乜嘢呢?我覺得仲可以寫。有啲嘢你覺得唔適宜寫,咪唔好寫。我唔寫,或者所有人都唔寫,唔緊要㗎。」這番話,他說來語調平和,對他而言,寫作不是必須或強迫為之的事,唔使夾硬寫,因為只要有一口氣存活,人便是見證。「最近鄭明仁要寫『創建』,說找老友淮遠傾兩句。我就是其中一個活生生的歷史嘛。所以只要有人,就會有歷史。依家呢個時代冇人寫,下一個時代都會有人寫返呢個時代。只要呢個時代仲有人存在。」

即使沒有人來聲援

「有時諗起好唔開心,是很多同代人已經唔喺度。」在淮遠的作品中,不時緬懷已逝故友,像李國威、邱剛健,小克,都是一些他很欣賞、寫得很好的同代人。有時,他會稍稍代入他們的心情,坦言這樣寫未必公道,「因為佢哋走咗嘛。呢幾年社會變遷得咁急,佢哋嘅睇法係點,我唔知,佢哋當年係咁,依家未必係咁。但我會基於我對他們的認識和感情,覺得如果對方在生,都會咁諗。」

同代的朋友愈來愈少。他補充:「在生的不少,但仍寫的很少。」

從社交媒體上,他看到朋友的轉變,大部分人都沒怎麼大變,變是少數,如看法上的改變,或者當年會站出來的,如今不再站前一步。「間中會留意,佢點解唔出聲呀?點解會咁?我會知佢嘅轉變囉。無謂問啦,我問就鬧交喇。」昔日動輒頂撞吵鬧的淮遠,自言如今都收咗少少火,理解到何謂人生九品,「每個人都有權選擇方向思想,咁大個人囉,佢有佢嘅自由。」

在〈在對的時代寫詩〉一詩中,淮遠如此直白:「為了向寫好詩/或者想寫好詩的同代人致敬/我會厚著臉皮再次結集/即使沒有人來聲援。」

雖然今不如昔,但面對同代的退潮,他不怕只剩自己一個寫。「寫作是⋯⋯起碼你在寫的時候,是一件很孤單的工作。不似我做雜誌,做記者,改稿寫稿,同一張枱有唔同人,或者詩作坊時期,大家交流意見,可能不太孤單。但創作、自己寫自己嘢係好孤獨。」滿臉皺紋的他,說得淡然自若:「同代人死清光,對我嚟講,都唔會影響我寫作。最多我懷念多啲人,冇辦法。」

「我剛才說『人在歷史在』呢,就是希望每一代都有足夠的人去記錄、回憶歷史,對社會、對讀者都好。」他說。

讓讀者做見證

從前淮遠寫作,不介意沒有讀者,「冇人睇,我揸爛咗掉落廁紙簍都開心。」後來他開始理會讀者和銷量,「如果冇讀者,我可能唔寫。」

妻子經常問他:為何你的讀者如此年輕?他認識不少讀者只有二十幾歲,甚至曾經見過年輕讀者手上拿着那本絕版《跳虱》。「我也不明白這個現象。可能我個人比較⋯⋯又不可以說幼稚⋯⋯我鍾意新的事物,例如睇戲不會只看六十年代經典。我懷舊還懷舊,我覺得,你喺呢個時代,要做呢個時代嘅人,所謂貼地囉。」當然,六十有九的他也自知年事已高,「最有覺醒時,是我經過修頓球場,告訴自己:你唔得㗎喇,你冇得黐波打。」然後他又扯回去講讀書時運動好叻,踢波時是猜拳揀人的那個,他憶述起年輕往事總是笑得歡樂。

不過他並沒有負擔,他從來不覺得自己代表他那一代。「我如果有年齡上的帶頭作用,希望是鼓勵下幾代詩作者、文友都繼續寫。」他以《黑太陽你別高興》出版為例,限量二百本,既希望買的是他的真正讀者,也是不願書本過多積存,幾年後還在書架上,或者不知所蹤。結果預購在一天內售罄,他認為,這個成績對所有香港詩作者都是好事,是一個鼓勵。

「人在,歷史在。例如要談當年創建實驗學院,在生的學生,起碼我、小思,少數人還在,可以述說歷史。又例如我本書賣一百八十本,那麼這一百八十個人都是見證,他們買到書也可以傳閱。」

那麼,覺得讀者所見證的淮遠是怎樣的作家?

「我覺得是,忠實表現我對這個時代的想法和感情。」

創作是孤獨。即使沒人聲援,他依然選擇獨行。
創作是孤獨。即使沒人聲援,他依然選擇獨行。

〈麻雀仔〉淮遠

風吹枯葉跳
跳到眼前
變成麻雀仔。

但願每天都可以
寫如此快樂的詩

但願每天都不會
看見麻雀仔
跳到眼前
變成卷曲的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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