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都叫她碧咸嫂，Posh Spice這個帶點嘲諷意味的雅號，即使早就煙消雲散，提都沒有人再提，她倒努力活出了一種盛世繁華，相夫育子之餘進軍服裝界，完全沒有辜負當初冠在頭上那個高貴的字。新店開設中環，消息登上娛樂版，記者維多利亞前維多利亞後的寫得親切非常，令我也想挨上前叨叨光。九七還是九八年，有位體格健碩的香港朋友來巴黎探我，因為是第一次歐遊，不甘單單窩在花都，於是聯同當時的男友，一行三人到意大利玩了幾天。其中一站是羅馬，羅馬美景不勝枚舉，不能不去的我認為是有二百多年歷史的名人聚腳點Caffee Greco，招牌前掛着童叟無欺的Antico，一副江湖老行尊架勢，寫信回家炫耀肯定不失禮，順便還可以攀爬半街之隔的西班牙梯級，勤於健身的壯士就算對詩人濟慈毫無興趣，咖啡總不介意喝喝。
誰不知那條Via dei Condotti人頭湧湧，比大除夕的紐約時代廣場更水洩不通。人潮處於靜止狀態，明顯沒有向東流或向西流跡象，男男女女個個翹首以待，彷彿百年不遇天象奇景即將降臨。我們一頭霧水，連忙詢問身邊的陌生人，他指一指街角店鋪，吐出幾個屬於國際語言的單字：”Prada! Spice Girls!”哎呀，原來是如日中天的女子組合辣妹出巡，光顧名店購物哩，非粉絲無端端被逼參與其盛，不知是悲是喜。正準備繞道而行，羣眾忽然騷動，繼而發出響徹雲霄歡呼，抬頭一望，樂壇新貴的公關果然不是白收薪酬的，特別安排五辣站在露台向信眾揮手致意，通常為梵蒂岡保留的神聖宗教儀式，意外在銅臭陣陣的地段上演。
後來？後來當然Caffee Greco也去了，Prada也去了，心想事成找到一件寶藍色的茄士咩大衣，一個冬季一個冬季穿到今天。
追崇甜美物質生活的庸人就是這樣，丟銅板進《露滴牡丹開》的翠菲泉許願不捨得，大規模把辛苦賺來的血汗錢進貢時尚店鋪卻眼也不霎，從容就義誓不低頭。回憶起曾經遺下的足跡，這些身外物還昂然以地標自居，費里尼他們雖然榮任精神嚮導，提供溫暖和滿足虛榮的是另一些人。
將來的事沒有人知道，但提起二零一六年三月，我大概會記得某個乍暖還寒的星期五，在上環PMQ買了一隻青灰色帆布的瑞典醫生袋，更不會忘記原先三心兩意猶豫不決，如何被食物圖書館館長夫人一句話驚醒夢中人。對上一次偶遇是去年初，地點殯儀館外，英年早逝的朋友人緣極佳，活躍文化界的館長伉儷和他有交往一點也不出奇，大家默然走到紅磡火車站各奔前程，勉強打了兩聲哈哈。這天我專誠拜會籌備開枱打麻將的西太后、孫中山、袁世凱和李鴻章，男士們雖然不吝與不速之客眉來眼去，老佛爺卻面露不悅，鳳顏隨時爆炸，只好夾着尾巴逃到樓下，不料撞正準備會合另一半出席梁家泰攝影展酒會的館長夫人。天南地北扯得再遠，務實的消費者都不會喪失理智，講了幾句便單刀直入向在該商廈主持鋪位的事頭婆查詢，幫襯街坊有沒有折頭打，事關看中的包包實在太貴，經濟能力遠遠負擔不起。她鄭重否認銜頭之後，嘆息表示愛莫能助，然後幽幽吐出警世恆言：「考慮什麼呢？想買就買吧，趁還有那團火。」
親愛的讀者，你們也要緊記。
不怕冒犯，連不大吃人間煙火的館長夫人，也被我硬生生插上物質標韱。若干年前他們在銅鑼灣有個小單位，某天和何小姐造訪，閒聊間她說弟弟在附近開了間鞋鋪，歡迎多多參觀，還慷慨授以錦囊，只需對店員講出暗語「瑪莉安介紹來的」，便可獲得九折優惠，依計行事果然大有斬獲，至於誰是有芝麻開門功能的瑪莉安，迄今是個謎。更久之前，他們兩對鴛鴦結伴遊歐洲，地主不曉得貴賓口味，帶領大家參觀剛剛進駐巴黎的連鎖店Zara，獲贈白眼之外得到「呢間係鬼佬佐丹奴」的劣評，只有進到山本耀司，購物慾才頓然飊升。小夫妻為應不應該購買一件外套的甜蜜齟齬，嚦嚦在耳猶如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