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當代舞蹈家艾甘.漢(Akram Khan)的最後一個長篇獨舞《異地人》(XENOS),選擇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國殖民地士兵發聲。紅色斜坡的台板,咖啡色的泥土,暗暗綁着家具的繩子,不止引領觀眾回到一百年前的戰場,更協助我們反思廿一世紀的人類出了什麼問題。
艾甘.漢既是編舞家也是出色的舞者,自編自演的作品,在當代舞蹈界屬首屈一指。《異地人》是他最後一個上台演出的獨舞作品。言下之意,是編舞繼續,亦不排除羣舞演出。英國出生的艾甘.漢,是孟加拉移民的第二代,2011年的獨舞作品《源》已見他尋找家族的文化根源。《異地人》某程度上是他另一個面向的尋根紀錄。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徵召殖民地的人民參戰,一百四十萬名印度士兵被英國政府送上戰場,可是史書鮮有記載。歷史是勝利者的清單。艾甘.漢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這些殖民地士兵在史書上隱形,是因為那是由白人立場來書寫的歷史。
艾甘.漢無論在創作或是生活之中,都很重視自己集東西方文化於一身的特質。成長於西方文化重鎮倫敦,自幼學習家鄉的傳統舞蹈卡塔(Kathak),令他的舞蹈語言獨樹一幟。《異地人》見到艾甘.漢充分掌握出入於東西方文化的創作優勢。
觀眾進場即看到舞台燈火通明,兩位樂手在台上似為慶典唱着傳統音樂。歌聲和敲擊樂一路延續至正式開場,這時安坐的觀眾已看清楚,台上似是一處傳統家居的佈置,有地氈、椅子和書本……忽然,艾甘.漢從舞台的左側被硬生生丟進台,這是給觀眾的第一次震撼,同時呈現角色的心理狀態。他的角色原是舞者,但將奉召出征,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進場後,他隨即佔據舞台前方跳起傳統的卡塔舞,不久,樂手退場,所有家具被繩子拉上紅色斜台的背後,角色進入孤獨的狀態。
佔據舞台整個中後場位置的紅色斜台,其右上角有一部留聲機,是西方文明的象徵,也擔演着軍中白人上級發施號令的角色,唸出一個個士兵的名字及職責,很多印度士兵被派鋪設電線等低等工作。艾甘.漢這時亦走到斜台上方起舞。演出餘下的時間,舞者須在斜台上落,相當考驗體能。而這個由德國設計師Mirella Weingarten設計的紅色斜台,象徵了神祇的舌頭,首段舞作的家具被吞進大舌頭之後,至中段它吐出大量泥土和繩子,暗喻神明受不了人在地上所行的惡,於是通通吐掉。
艾甘.漢在紅色的舞台,與泥土和繩子共舞,回應先前出現過的旁白:”Do not think that this is war. This is not war. It is the ending of the world.”作品要叩問的不止是戰爭的為害,更是人類在大地上作惡的遺害:濫伐濫捕,過度開採,環境污染,造成空前的生態危機;由英國脫歐到各地的民粹主義、威權主義擴張等等,皆是《異地人》要藉舞蹈叩問的問題。演出接近一半,舞台黑暗的高處突然出現一排樂人,奏出管弦樂風格的安魂(或是招魂)音樂,台上的角色陷入更孤絕的狀態。《異地人》一次又一次的場景轉換,總是要給觀眾或多或少的震撼,亦是角色情緒不穩的展現,那種在戰火之中,下一秒是生是死的不可知,和經歷大規模殺戮的心理創傷,俱在角色身上見到痕迹。
翻閱艾甘.漢的訪問,發現他和團隊對shell shock(炸彈驚震症)做了大量資料搜集,是有意在舞台上呈現受創士兵的質感。《異地人》的英文原名是XENOS,出自希臘語,有陌生人及異鄉人的意思,和英文Stranger一字相近。不少書籍和戰爭紀錄片都指出,士兵經歷過戰爭回到家鄉,會淪為一名stranger。因為對人性的信念動搖了。
艾甘.漢的演出在舞蹈和戲劇層面而言,都是水準之上。因為需要留篇幅予叙事,舞蹈的部分相對而言不及上一個長篇獨舞《源》豐富,但以舞論舞仍然可觀。
雖說藝術只能回應社會現象,難以成為解決方案,《異地人》還是將希望託給人和土地。泥土是骯髒的戰地痕迹,也是吸收枯萎、死亡孕育出新生命的溫牀。最後一幕數以千計的松果由斜台上方滾下,角色在其中感受最後一次震撼,然後消失。每一松果代表一個生命的起點,每一個生命就是一個希望。
作者簡介
Pianda,文化工作者。在世界待得愈久,愈確定最好看的風景就是人。離不開互聯網,盡量讓文章見於紙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