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婚後出櫃 孫兒不以性別自居 三代人展示善意化解矛盾的可能 《我的外公占爸》主角Aud Mason-Hyde:我們需要光明的故事
八年前,年僅十二歲的Aud Mason-Hyde穿上西裝,打起煲呔,站上TED Talk舞台。面對數百位成年觀眾,Aud毫不怯場地問:「為甚麼你們那麼在意,我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年紀雖小,Aud卻以這場勇敢自白,向世界出櫃講述自己非二元性別(不以男性或女性定義自己)的身份認同。演講上線一周便突破百萬觀看,讓Aud從此躍進國際視野。
Aud的家庭背景同樣不一般。外公婚後出櫃為男同志,母親Sophie Hyde在外公離世後,以他的生命故事為靈感執導電影《我的外公占爸》(Jimpa),並邀請Aud「飾演自己」,開啟一場跨世代的酷兒對話。
隨着電影在香港同志影展上映,Aud來港接受本刊專訪,分享電影與自己經歷。戲內三代人雖存在世代與性別差異,卻不見戲劇性的衝突,更多的是接納與支持;戲外的Aud也幸運地在包容的環境中成長,一路為社羣發聲。「我們已經聽過太多關於悲傷、羞恥、創傷的酷兒故事,我們需要這些故事,但也需要希望、愛與光明的故事。」Aud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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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出演 想像與外公對話
Aud在片中飾演十六歲的Frances——一位非二元性別者,內向敏感的中學生。儘管身為學校LGBT俱樂部會長,但Frances難以找到同路人。趁假期,Frances跟隨母親遠赴阿姆斯特丹,探望男同志外公Jim,也因此結識更廣闊的酷兒社羣。
母親Sophie Hyde以自己的孩子為原型而創作Frances一角,Aud幾乎是本色出演。「我們(Aud和Frances)都愛舒適中性的穿搭,對世界、旅行和新地方充滿好奇,也渴望與酷兒社羣連結。」Aud說道。與記者初次見面,Aud一頭清爽短捲髮,穿着印花襯衫、黑色長褲和運動鞋,笑容溫暖。
對Aud而言,拍這部片最大的意義,就是與外公的「想像對話」。不同於戲中Frances與Jim以酷兒身份彼此接納,現實中,當Aud出櫃時,外公已經不在人世。「他是一位男同志,但他在我很小的時候離世了,我們從未以LGBTQ+社羣一份子的身份真正相遇。」Aud語調溫柔,卻帶着一絲惋惜。
「外公像活了過來」 彌補陪伴遺憾
正是這份未盡的對話,讓電影中的重逢顯得更加珍貴。
片中,外公Jim由美國演員John Lithgow飾演:一頭白髮,蓄着鬍鬚,雙手戴滿戒指飾品,身上還有紋身。因覺得「外公(Granpa)」聽起來太老,Jim堅持讓孫輩喚他Jimpa。
現實中Aud的外公,同樣型格獨特。他在女兒十三歲時出櫃為男同志,之後搬離他們生活的南澳小城阿德萊德(Adelaide),長居於悉尼和墨爾本。Aud兒時偶爾探望他,至今仍印象深刻。「他的人非常非常好,但也非常古怪。你去他家旅行短住,他的房子就像電影裏那樣,掛滿畫作和藝術品。別人祖父母可能放梳化的位置,他可能放一個金屬裸體雕塑。」Aud笑着回憶。
外公熱愛藝術文化,總興致勃勃地與Aud分享戲劇、政治與音樂。儘管談話內容豐富,兩人卻始終缺少真正的陪伴。這份遺憾,也在電影中得到彌補。


Aud仍記得與John開拍的第一場戲,便是祖孫倆在音樂中共舞。兩人生活各有掙扎,Jimpa對衰老感到焦慮,而Frances因找不到同伴感到孤獨,但在身體自由律動間,他們彼此陪伴,暫忘煩憂。「我們都哭了,因為那一刻,Jim彷彿真的活了過來。」Aud動容地說。
「拍攝這部電影最美麗之處,就是能與想像中的外公相遇,帶他看見我真實的一面——或者說,Frances的真實。而這些真實,很多也與我相似。」Aud微笑說道:「我們有一場非常交心的戲。我不劇透,但那刻,我感受到很多安全感、愛與慷慨。也許,這比與真實祖父相遇更好?我不知道。但對於我們所呈現的Jim與Frances,我已經非常滿足。」
現實殘酷紛亂 以愛回應衝突
電影中,外公婚後才向家人坦承性向;母親從小經歷父親的缺席;自己則在學校倍感孤立。每一段過往,本都可能成為創傷的伏筆,但導演並沒有刻意渲染其中的矛盾與悲傷。
「我覺得這部電影最動人之處,在於所有角色都試着從愛和善意出發,去處理矛盾和誤解。」Aud分享道,「對我來說,健康面對衝突和修復關係,本身就是最具善意、最有愛的行為。你會在電影裏看到愛的不同模式,這在電影中真的很罕見,因為我們太常看到惡意與激烈矛盾主導的故事了。」
儘管銀幕上的世界溫暖美好,但現實卻更加艱難。近年來,歐美國家對同志和跨性別者的反對聲浪日益增加;而在香港,《同性伴侶關係登記框架條例草案》也遭大比數否決。
Aud提到,她這幾年來學到最重要的一課,就是「進步從來不是線性的」。「我出櫃的時候,感覺整個酷兒社群抱有巨大的希望,世界想要了解我們是誰,願意接納我們。但隨着時間推移,有些事情變得容易,有些卻更難了。我想像現在一個十二歲的澳洲孩子出櫃,它可能更不被隱藏,但卻面對更多仇恨。」Aud說。
Aud進一步指出,網上的恐同和恐跨言論帶來沉重傷害,現實也存在諸多限制。即便在澳洲,跨性別的性別肯定手術和護理更為完善,但需自費,實際上只有經濟條件較好的人才能負擔。
或許正因現實如此,電影訴說的故事更顯珍貴。「因為我們都在這裏,作為酷兒與跨性別者而活着,本身就是對我們社羣的最好見證。」Aud說。

十二歲站上TED舞台 我就是我
《我的外公占爸》以希望與愛講述酷兒故事,視角難得;而Aud的個人經歷,也同樣特別罕見。
Aud的母親是作家與電影人,父親是劇場導演,兩人開明包容,讓Aud自由探索性別取向。八年前,年紀輕輕的Aud更以「廁所、煲呔、性別與我」為題站上TED Talk國際講台,坦然分享非二元性別的身份和感受。
當時Aud以西裝煲呔造型亮相,配上黑框眼鏡和一頭捲曲短髮。這是Aud小時候最鐘愛的打扮,但因這身裝束,在學校也常被誤認為是男孩,去女廁時更引來不解目光。但如果說Aud是女性,也不準確。雖然身為生理女性,但穿裙子、留長髮、戴蝴蝶結,任何被視為女性化的裝扮,都讓Aud感到不舒服。

「我的父母並未刻意區分男性和女性裝束,他們讓我隨心所欲地穿衣服。所以我當時就覺得,穿甚麼都可以。直到上學之後,我才發現現實艱難。」Aud回憶道。社會習慣以男女二元性別劃分每個人,大多數人雖然甚麼都不說,但無聲的注視也鋒利逼人。
Aud沒有因此退縮,而是把問題拋回給世界。站在TED舞台上,面對數百位成年觀眾,也仿佛對着所有曾盯着自己看的人,Aud坦言發問:「為甚麼對你來說,我是男孩還是女孩,這件事那麼重要?」
「我兩者都不是。我是Aud,一個不認同任何性別的年輕人。對我而言,性別是一個光譜,我的性別表達和身份完全取決於我自己,而不是取決於別人怎麼看我。」Aud毫不怯場,聲音堅定。
「那是我作為一個小孩,在舞台上向世界出櫃。」這場演講上線僅一周,觀看次數便突破一百萬,Aud非常感激有過這段經歷,「它讓我以一種非常正式的方式去闡述『我是誰』。而這個過程,也幫助我更加認清自己。」
此後,Aud在公共演講中探索自我,找到自己的聲音,也積極為跨性別*社羣發聲。Aud十多歲便參演父母製作的影視作品《F*cking Adelaide》和《五十二個星期二》,讓更多人看見非二元性別者。幾年前,Aud與友人創辦社區藝術機構Transmedium,支持跨性別青年自主編寫雜誌《Dreamlife》,透過實體雜誌連結澳洲各地年輕的跨性別者。
*注:跨性別(Transgender)指性別認同與生理性別不符的人,包含跨性別男性(出生時為女性,認同為男性)、跨性別女性(出生時為男性,認同為女性)和非二元性別者(不以男性或女性定義自己)等。
幸運是少數 勿低估希望的力量
Aud坦言,自己是幸運的少數,能在包容的環境下成長。「我擁有非常幸運的生活,我有無比支持我的父母,有一條良好的職業道路,讓我以出櫃的跨性別非二元者身份,站在這裏與你對話、拍電影。」Aud說道,「當我跟我的社羣一起生活時,我甚至很少意識到自己與他人不同。」
真正令Aud感到格格不入的,是走到街上或公共空間。仍有許多人會盯着Aud看,視其為怪胎異類。「老實説,就我個人而言,我傾向於擁抱這一點。」Aud笑容燦爛:「我完全就是超級酷兒的樣子!」Aud感激身後支持的家庭和人際網絡,否則成長路上必定艱難得多。

或許是相對少數的幸運兒,但Aud從未輕看這份幸運所帶來的責任與力量。Aud仍會回想起,在TED演講之後的幾年裏,不時仍收到年輕人發來的信息,他們感謝Aud勇敢分享自己的故事,讓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對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原來坦誠地說出我的真實和脆弱,能夠幫助這麼多人。我從TED演講裏學到一個道理:我們需要彼此存在的證明。在澳洲或者香港,有些孩子並不知道其他酷兒的存在,不知道酷兒也可以有房子、有工作、有幸福的家庭、平安快樂地變老,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們應該讓人們更安全地出櫃、做自己,講述更多元的酷兒的故事。」Aud說。
從澳洲到香港 盼引發觀眾對話
《我的外公占爸》成為今年香港同志影展的開幕電影,明年將會在香港公映,由高先電影發行。Aud近日受邀來港出席開幕禮及映後分享,感到既興奮又期待,亦很高興能參加國際性質的同志電影節,將這部電影帶給香港觀眾。
「對我們酷兒來說,同志電影節非常重要,我們能夠坐在一起,體驗一些共通的感受,這種酷兒社羣空間,很大程度上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Aud說。
雖然電影講述的是澳洲故事,Aud也希望它能引發香港觀眾的對話,以及對身邊人經歷的好奇。「我希望它帶給香港觀眾的不僅是一個有趣的夜晚,也能啟發交流。希望你們在電影院裏,能夠看着旁邊的人,問問他們是誰、來自哪裏、作為LGBTQ+人士有怎樣的經歷。我們太常以為自己了解別人,實際上當你實際開口詢問時,世界會變得更有趣,你也會收穫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