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韓麗珠睽違八年長篇小說《裸山》,描繪一座發生巨變前後的「空城」。巨變後,名為雅人的畫家右眼受傷近乎失明,飛濺的玻璃碎屑與血,恍若空城的隱喻傷口。
香港文學城市系譜彷彿亦由傾城、我城、浮城、傷城、失城,走到了空城。
書的名字「裸山」代表甚麼,讀着時一直想。這幾年多少意會某種意象穿越身體,像山泥傾瀉般逐片剝落,剩下肉身。裸山的「裸」,會是令人羞恥衣不蔽體的裸,赤條條面對餘生的裸,接近純粹的裸,還是怎樣的裸?閱讀《裸山》就像跟隨敘事者反覆咀嚼「裸」這個字詞。而跨過「裸山」後,人是否能與自己或他者袒裎相對;而我們又如何,或為何攀登這座山。
「持續地剝光,是活下去的意思,是對生存和進化保持希望。」小說裏寫。
《裸山》主要圍繞三個人物:藝術系學生雅人和暖暖、家務助理雲。巨變後,即便歷經時間洗禮,他們仍卡在傷口,陷入各自苦難。情節就此推展 在人物之間的關係與內心風景間跋涉,反芻社會與藝術,創傷與記憶,目盲與看見。子彈嵌進雅人眼球後,那失明的窟窿,像成了某個能蜷縮在內的洞穴。這荒誕的歸屬好像道出了時代的悖論:創傷既是囚籠,也承載人的記憶。像小說裏各種身體傷口也牽纏往事與記憶,雅人近乎失明的眼睛和童年時期的色盲;暖暖的胃痛與噩夢糾纏,連繫過去被性侵的記憶。
個體的病灶,彷彿是整座空城的病理象徵。
那「裸山」代表甚麼。「裸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或許,像是攀登一座山,暖暖會給山起名『裸山』。」小說裏寫。
過去的「裸」是公共的,是萬千肉身的坦裎相對;如今的「裸」彷彿是家園失去後、文明外衣被撕去後,試圖跨越的,彼此赤裸的臉。
如果「裸」是種互動過程,那甚麼是真正的看見?小說裏也充滿藝術創作的深層思考,任教藝術系的白教授某次要求學生嘗試剝去表象:
「 繪畫是什麼?就是一次又一次,回到面前空白的那一點,看穿那裡似乎什麼也沒有的白之中,到底還藏著什麼,在世上眾多顏色之中,白是最可疑的,也是,可能性最多的一種。」
巨變後,右眼需要蒙上紗布的雅人,畫布逆向地逐漸褪色 大片留白與灰黑取代過往濃烈色彩。空白中,雅人築起拒絕被觀看的山巒;暖暖則陷於才華泥沼:寫詩攝影繪畫都懂,卻無法完成一件作品。是以韓麗珠的《祼山》像後設地延續小說裏暖暖無法完成的畫作,代之成為作品。
小說裏另一個主要人物、雅人的家務助理「雲」,當她擦拭雅人家居的灰塵時,那個失蹤多時、同樣喜愛繪畫的兒子「健」的痕跡處處浮現,雲彷彿能從污垢中打撈已消失的兒子。而當家人消失、家把人驅逐成為現實,照顧陌生者也成了某種自我救贖,或持續生命的方式。在空城,藝術也像從介入社會,轉而為內觀與自我救贖的園林。
讀小說重要的總是過程,像反覆照見內心與周遭。讀畢後我想,或許攀爬裸山注定是孤獨的,像小說人物在內心獨自打轉,但仰望時或會發現,巖縫間有他人鑿下的刻痕,那或不是山上旗幟,而是某種微弱信號,像書中所寫:「愛的義務就是記念,而抓緊記憶只是其中一種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