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驅離》觀劇有感 — 怎樣才能把自己的一部分幹掉?(撰文:梁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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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驅離》觀劇有感 — 怎樣才能把自己的一部分幹掉?(撰文:梁寶山)

15.04.2019
梁寶山
Eric 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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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一直都在那裡,正是陰影使我們注意到所有努力和意圖最終都會轉向其相反面。我們把所有從陰影中冒出來的內容都投射為某種來自『外界』、來源不明的『邪惡』,因為我們害怕發現自己是所有邪惡的真正來源。」(《疾病的希望──身心整合的療癒力量》85頁)

日前去看由馮程程策劃及導演,黃衍仁與黃思農編劇的《大驅離》。從劇場走入夜幕。久久不能釋懷。

龐雜的末日景象,各式被資本與霸權──甚至自己所驅離的人,與劇情的脈絡一樣支離破碎。在幾乎不能成篇的故事當中,空姐Yankie的故事,卻教我這個在殖民地香港長大的七字頭,最為意難平:

.Yankie是經驗空姐。在狹窄的休息室裏,她告訴新來的空姐Stella:「你係唔使笑咁多嘅。」

.機倉遇上長達超過十分鐘氣流,一位老嬤嬤開始大叫:「我不要死在香港。我要回北京看我的兒子。」其他乘客開始被她的恐慌傳染。

.Yankie走到老嬤嬤跟前,蹲下來握着她的手,給她唸天主經和玫瑰經──即使空姐也知道這次氣流並不尋常。

.老嬤嬤開始安靜下來,於是與她談起家事,說自己的兒子做律師,一賺到錢便帶她去旅行、買東西給她。律司兒子,名叫全璋。

.下機送客時,Yankie痛苦地擠出笑容。

.之後半年,Stella再沒有碰見Yankie。投影機打出十字架在碧藍天空下燃燒的影像。

.消失期間:Yankie跑到浙江看政府拆遷教堂、火燒十字架,被公安帶走,懷疑她是來自香港的記者。

.回憶兒時:Yankie是個反叛的女孩。有一次沒人在家,她用剪刀剪去自己的頭髮。翌日母親帶來了牧師,把十架壓在她頭上為她驅魔。母親痛哭。

.五年級的Yankie,變成了一個願意著裙、留着長髮的乖巧女孩。

.看着燃燒中的十架,Yankie莫名狂喜。並不是公安以為的香港人,前來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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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時的演出,Yankie的故事不過只佔大約十分鐘。卻對我們的生存狀態有非常深刻的思考:

一、笑容變成習慣,不帶有真情實感。空姐的工作,是對自我的抑壓和異化。服務業的情緒勞動和批判研究,早在1980年代已經有學者做過。

二、笑容親切但權威。建制為比個體超然龐大。真相不過都是掩眼法。我們無從選擇,只能成為掩眼法的一部分。(想想港鐵……)

三、為了平伏乘客的恐慌,Yankie把早已遺忘的基督信仰當成安慰劑。為苦難中的老嬤嬤(維權律師母親)帶來了安慰,卻喚起了自己的童年陰影。典型的香港中產,孩子即使沒有上教會,多半也就讀基督教或天主教學校。委身/臣服構成了殖民主體不可分割的部分,如影隨形。壓迫原來並不是來自自己/邊界以外的他者/邪惡,而是來自自身。為了去除這個已經被內化的陰影,Yankie走到邊界的另一邊不斷拍照,成為宗教迫害的共謀,卻在狂喜中昏倒,再被老教徒救回。Yankie從焚燒的十架中獲得重生。用一種非常象形但「不雅」的比喻──難以從自身割裂出來的陰暗面,就像痔瘡的病理。它/他/她是自身的一部分,是自己無法看見的陰影,不斷在重議自身的邊界。

除了故事,《大驅離》的下半場,把觀眾從安全的觀眾席上趕下來。多媒體把此起彼落的末世現像帶進劇場,還以強大的音響/樂效果把觀眾鎖住。當演員喊出:「末日不在未來,而是已經來臨」──劇場因此亦不再是模擬。即使你只是觀眾,甚至我們彼此仇恨──我們卻只能活在一起,正如《疾病的希望》所說的,只要你不再以克服、抵抗的方式,把疾病視為非我和入侵者,你才有治癒的可能。比起其他以自殺或瘋狂作結的角色, Yankie沒有成為英雄,還回到了原來的工作綱位,卻在悄然之中進行了一趟痛不欲生的自我驅離。

作者介紹︰

梁寶山,殖民地最後一代大學生,以記者身份見證回歸;關注藝術生態、城市空間及文化政治等議題。曾為「Para / Site 藝術空間」、「獨立媒體(香港)」、「伙炭」及「文化監察」成員。現為藝評組織Art Appraisal Club成員。近年梁氏致力研究藝術勞動,並於2017年獲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新著有《我愛Art Basel─論盡藝術與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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