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市面出現內地藝術家徐冰的英文方塊字,奇形怪字引起話題。這天李瑩為視障人士導賞徐冰展覽,看不清楚便講給你聽:兩點鐘方向有一道玻璃窗,陽光從那裏照進來……地板是淺灰色,感受一下它是平滑的……她最開頭講的不是藝術,反而描述周遭環境,「環境對他來說是一個認知,他有平等的權利,是應該知道的。」十六年前,她倡議在香港引入藝術通達,因為在藝術面前應該是人人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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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是藝術通達?
徐冰以中文書法筆觸寫出英文字母,再將英文字母化成中文部首,最後砌出徐冰專屬的英文方塊字,譬如「Long Time No See」、「Connect Art With People」都變成四個英文方塊字。光是講出來,似乎亦不足夠,將英文方塊字製作成「觸感製作」,摸出個意思來。用口述影像方式導賞展覽,那是藝術通達其中一種。

藝術通達,即提供輔助,讓不同能力的人都能夠無障礙欣賞藝術或演出。對聾人而言,劇場視形傳譯(Theatrical Interpretation,簡稱TI)既是手語傳譯,又符合演出裏角色的身體動作和面部表情,更容易進入舞台上的世界。口述影像則以言語描述影像,視障人士也能夠掌握藝術或演出的視覺資訊。
李瑩導賞時,往往先描述現場環境,做法來自一次前線經驗。她向視障人士描述一幅IFC(國際金融中心)的相片,但原來他在IFC工作,卻從不知道IFC的外觀。「所以我以後做導賞都會形容環境。譬如除了形容一部戲是怎樣之外,在劇院會形容環境,甚麼顏色的絲絨椅子,這裏是鏡框舞台,向下斜還是平的。」
不過,九年前她才走到前線,此前是香港展能藝術會董事會成員。二○○九年,她以董事會成員身份,到美國參與LEAD(Leadership Exchange in Arts and Disability,意譯:藝術與殘疾領袖交流)研討會。因美國殘疾人法案,美國立法規定表演藝術必須有藝術通達專場,李瑩才認識通達專場、口述影像等概念。
當時,研討會裏的即時字幕給她震撼最大。除了即時打出研討會的演講內容,觀眾席有人咳嗽、講者「食螺絲」通統登上字幕。當她回到香港,馬上向董事會提議:「不行不行,我們香港要有藝術通達。你知道做董事會成員,說就行了,不用你做。」二○○九年提出建議,找來資助,兩年後(二○一一年)香港展能藝術會成立藝術通達團隊。
你是他的眼睛
最初團隊邀請外國專家傳授基本技巧,譬如由英國機構VocalEyes教授口述影像方法,原來要用語言描述視覺藝術和表演藝術,是兩套完全不同的方法。
李瑩專職視覺藝術的口述影像,坦言表演藝術的口述影像更難,當中以舞蹈表演最難。「你不可以說,他出來跳大圈,他又再跳小圈,他又繼續跳大圈。每個動作都要有一個新的形容詞。」她曾嘗試表演藝術的口述影像,效果不盡如人意。常言道「講就易」,但其實講都不容易。
「我現在看回九年前寫的口述影像,我覺得很不堪入目。」她第一個口述影像工作,跟團隊處理百多篇口述影像文稿,然而總擔心講漏資訊,便寫得過於詳細。「但是慢慢學會,其實一個口述影像稿,聽的時候都要享受,你寧願精而不是講完它。聽到最後要在那裏捱的時候,『你講完未?』,那種想法就很辛苦。」
她形容每次導賞都是新嘗試,「上次天文下一次地理,你每次都有新的東西學。」這趟徐冰英文方塊字,他們便拿着徐冰的天書,理解不同符號所代表的字,也去了解書法的運筆。陪同視障人士到訪的,還有接受了八小時口述影像訓練的義工,他們學習怎樣跟視障人士相處、拖帶技巧,一對一陪伴他們逛展覽。

李瑩表示,徐冰只以黑色毛筆字創作,相對容易描述,同期他們為十八區壁畫計劃準備口述影像相對複雜。使用者掃描二維碼,便聽到畫作有多大,紙上是甚麼顏色,畫內的形態又是怎樣,「口述影像就是你要代入你是他的眼睛,那你的眼睛看到甚麼,就描述你看到甚麼。」

劇場如何使人自由
在劇場裏,可以說表演給視障人士聽,也可以打手語給聾人看,而且是非一般的手語。李瑩形容,劇場視形傳譯是手語藝術化的做法。他們本身是流暢的手語傳譯員,然而同一句話能用幾種手語語句表達,於是拿着劇本商討,用哪種手語語句最容易理解,自身亦要排戲,屆時更用表情和身體動作來演出。國際樂隊的大型演唱會、主題樂園的劇場表演,亦見劇場視形傳譯的蹤影。

不過觀眾的頭有時像「乒乓波」,一邊看着舞台,一邊看着劇場視形傳譯,有機會錯失內容。故此李瑩提到另一種做法,讓劇場視形傳譯成為演員的一部分。她在英國曾看過一部劇目,寫女主角的爸爸是聾人,剛好有同學來她家,於是女主角便用口語講對白給同學聽,同時打手語給爸爸看同學在說甚麼。香港展能藝術會亦做過一齣戲,劇場視形傳譯成為角色的內心角色,打手語變成角色的內心戲。

藝術通達還有自在劇場,降低劇場的感官刺激,並允許觀眾隨意走動,讓自閉症譜系、智力障礙等人士參與。他們曾跟主題樂園合作,專門舉辦自在劇場予自閉症譜系的小朋友參與,燈光和音響都降低感官刺激,有別於劇場要求安靜,反而允許他們說話。在自在劇場裏,需要教育的是表演者,理解隨意走動和大聲喊叫是觀眾的自然反應。
李瑩曾在古典音樂會的自在劇場,事前向樂手解釋,樂手便有疑問:如果小朋友走上舞台,應該停止表演還是繼續演奏?她遂表示,由藝術通達團隊處理。她在外國看過,小朋友趴在舞台聽完整場音樂會,「除非他真的走過去搞你的樂器,我們在場會因應他們的反應程度,再決定當時是怎樣,但首先我們要制止那些保安衝過去。」
藝術通達專場 遙遙無期?
李瑩認為,藝術通達的需求只會愈來愈大,隨着人口老化,口述影像亦可服務有機會看不清楚、聽不清楚的長者。然而香港可會像美國般,立法規定設有藝術通達專場?她直言立法遙遙無期,「有人叫我死了條心,我在生之年都不會有,很難的。」反過來,她認為仍可撥資源培訓藝術通達人才,以及資助中小型藝團和藝術家舉辦通達場次。
目前有三家NGO從事口述影像,香港盲人輔導會主力電影,香港失明人協進會則是體育運動,而香港展能藝術會較多文化藝術類型。她表示口述影像和劇場視形傳譯的人才在香港皆不足,不應單靠NGO培訓,而是由政府有系統訓練出來。劇場視形傳譯更只有香港展能藝術會訓練,「在機構裏面都不夠一打(十二人),加上一些freelancer,頂籠兩打這樣。」
另外據她觀察,大型藝團才有資源舉辦通達場次,中小型藝團和藝術家未負擔得來。故此她提議政府設有基金,讓中小型藝團或藝術家申請舉辦通達場次,才鼓勵各規模的藝團做到真正共融。香港展能藝術會的藝術通達團隊過去十多年皆獲資助,有機會協助中小型藝團或藝術家舉辦通達場次,但團隊自去年開始需要自負盈虧,她希望站穩陣腳後,撥出一成資源續助中小型藝團或藝術家舉辦通達專場。
「他們的笑容治療了我」
李瑩現在是香港展能藝術會藝術顧問,但過去廿多年在香港演藝學院教授舞台管理,也以香港演藝學院代表身份加入香港展能藝術會董事會,只要工作多幾年便告退休。「那時候我覺得內心有把聲音,應該離開舒適圈,應該做多一點,以自己藝術和教育方面的背景,其實可以服務更多人,你是不是打算這幾年很舒適做下去呢?」
二○一四年卸下教職,二○一六年走進藝術通達前線職員行列。走到前線,才發現過往自己當董事會成員有多離地。「有時候想的是一個很宏大的概念,但是第一沒有考慮職員。我們英文有一句話叫the plate is full,你的碟其實已經滿了,好像我去外國,有些新的想法開一條新的隊伍,但你沒有考慮他們的工作量行不行。第二就是有些事實際不是那麼好,事倍功半,就是不在地。」
離地或在地,都念茲年輕時的回憶。年輕時工作時有挫敗,但每當周末做義工,她發現智障朋友的世界很簡單,「他認得我,一來就抓住我的手。就算他不記得我的名字,他就『姐姐』這樣,看到一個展覽,他不會好像我一路看,心裏想着公事,他就真的很投入去看。他們的笑容、他們的滿足治癒了我。」她看展能藝術家廖東梅說不出話,還坐在輪椅,但她還能作畫,「拿着畫筆, 頸上摟着一條毛巾,因為畫一幅畫出汗,以她最大的力量拿着畫筆畫。」
「在他們身上我學到那種生命力,我以為自己會這麼多舞台技術,我幫他們,反過來是他們幫我。」李瑩說。

PROFILE
李瑩,香港藝術管理人員。一九八○年代初在中英劇團出道,數年後到香港演藝學院續任舞台監督,後來在學院教授舞台管理,任職廿九年。二○一四年卸下教職,二○一六年加入香港展能藝術會擔任藝術顧問。二○二四年香港演藝學院向她頒發榮譽院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