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不冷：藝術家如何從「整理」中尋找我城故事？

整理，一個每天都在做的動作。整理房間、整理思緒、整理行囊。這個詞語帶着一種日常的秩序感，卻很少被賦予詩意的想像。但如果「整理」本身也可以是一種創作？看似平凡的動作，卻能開啟連結過去、社區與內心的多重維度。為慶祝香港藝術發展局（藝發局）三十周年，藝發局藝術資訊中心於十月舉辦「藝術檔案 X 對話：從整理開始」講座，邀請了來自不同領域的講者，從社區空間、企業檔案庫、當代舞團以至藝術史研究者，分享他們關於「整理」的獨特洞見。這場對話，始於檔案，卻不止於檔案；它關於記憶的溫度、身體的潛能，也關乎我城的肌理。  

為我城藝術立傳：一場由藝術資訊中心發起的檔案工程

香港藝術發展局研究及發展高級經理余雅怡（圖片由香港藝術發展局提供）

藝發局研究及發展高級經理余雅怡表示：「檔案不僅是靜態的資料，更是負責承載與傳承文化的媒介。檔案的整理和保存需有賴業界攜手協作，並尋求可活化藝術檔案的機會。」

藝發局自2019年起設立藝術資訊中心，藉保存藝術界的文獻紀錄，以促進香港藝文發展。中心至今已登記的公開檔案超過7,000個，主要是藝發局資助、支持或主辦藝術項目的檔案，包括印刷物、圖像、影片、文件和活動資料紀錄，同時歡迎業界和公眾捐贈與香港的藝術發展相關的物品，長遠建立一個數碼館藏，為有興趣認識及了解本港藝術界的人士提供一個資訊入口。

作為有系統地整合本地整體藝術發展的「牽頭者」，藝術資訊中心不僅服務本地藝術工作者、學術研究員、學生和公眾，近年更有史丹福大學博士生專程到訪，研究香港媒體藝術的發展脈絡。

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資訊中心（圖片由香港藝術發展局提供）

「人人齊檔案」（Archives for All），是藝術資訊中心的核心理念。藝術資訊中心除了利用社交媒體帳號分享處理檔案的知識外，近年亦推出以檔案為主題的活動及講座，向不同的群體進行公眾教育及推廣工作，希望可打破參加者對檔案的刻板印象，讓參加者看到檔案保存不僅僅是整理文件，更是探索和發現的過程。他們深信，檔案的價值在遠不止於將檔案掃描放到線上，它更關乎如何真正地開放館藏，如何使檔案變得平易近人、易於理解，以及如何打破知識的高牆，歡迎新的使用者。中心深信，檔案紀錄的最終目的，是要反映各式各樣、豐富多元的「不同故事」。

為此，藝術資訊中心特別舉辦「藝術檔案 X 對話」講座系列，讓公眾認識中心成立的目的與價值，鼓勵藝術業界與中心建立緊密聯繫，讓中心成為業界建立檔案的後援；也讓大眾明白，每個人都可以用簡單的方法，儲存屬於自己的珍貴物件與記憶。

是次十月的講座，正是在此背景下，精心挑選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案例。

再訪夏碧泉：在他人的遺物中，整理自己

講座其中一個視角，將從一位藝術家的內心世界出發。研究員、策展人黃湲婷博士，以她多年對已故藝術家夏碧泉（1925-2009）的研究為本，帶領我們「再訪」其充滿傳奇色彩的「思考工作室」。

在香港藝術史的版圖上，夏碧泉的「思考工作室」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名字。這個位於土瓜灣、藝術家終其一生未曾搬離的居所，與其說是工作室，不如說是一個龐大而混雜的思維宇宙。裏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他用以自學的書籍、展覽剪報、親手製作的拼貼簿、數以萬計的攝影底片與超過一百塊拼貼版畫印版。工作室是他的個人大學，也是他所有創作的源頭與資料庫。走進其中，彷彿踏入藝術家的大腦，充滿了未被歸類的靈感與未完成的對話。

香港大學藝術史博士、策展人黃湲婷博士表示夏碧泉的思考工作室為香港藝術史研究帶來一個獨特的角度

兩種整理：為己之用 VS 面向公眾

「夏碧泉為自己而整理，是為了滋養創作；我們整理他的收藏，則是為了面向公眾。」黃博士一言道出了兩種「整理」的本質區別。

夏碧泉的「整理」，與檔案館的「整理」，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實踐。夏碧泉出身基層、自學成才。黃博士好奇：「是什麼令到他覺得自己必須在這裏紮根，儲起的所有東西全都塞在這裏？」與學院派的藝術家不同，夏碧泉的學習方式極其身體力行。他透過大量的收集、剪貼與攝影，以一種近乎勞動的方式，親手建構自己的知識體系。因此，他的整理，是一種極度個人化、用以滋養創作的內向探索。

黃博士與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團隊的整理，則是面向公眾的。他們花了整整七年時間，將夏碧泉家中那六百箱的龐雜物料，轉化為可被研究、可被取用的「檔案」。她對「檔案」有着深刻的體會：「如果沒辦法被拿出來使用，不能被檢索的話，就不算是一個檔案。」 正是這個漫長而艱辛的整理過程，才將一個藝術家的個人收藏，轉化為屬於香港的公共文化資產。

檔案的反思：從浪漫想像到歷史的重量

這種公共性的整理，無可避免地帶來一個現象：夏碧泉的「檔案」，其知名度甚至高於他的藝術作品本身。黃博士坦言，自己作為研究者，某程度上是此現象的「始作俑者之一」。也因此，她之後攻讀博士，正是希望將研究與大眾的目光，重新引導回夏碧泉作為「藝術家」的身份和他的作品之上。

她對夏氏檔案的解讀，也隨時間變得更為深入和批判。例如，對於「夏碧泉的收藏本身就是一種創作」這個說法，她如今會抱持更審慎的態度。她認為這更像是一種「後設」的詮釋，雖然這種想法有助公眾理解，但夏碧泉本人未必會稱之為藝術創作。更準確的說法是，這些收藏「滋養」了他的創作。

從最初踏入工作室時的浪漫想像，到親歷整理過程中的艱辛與實在，黃博士坦言自己的視角「沒有以前那麼浪漫」。「在整個研究過程中，我自己也被整理了。透過整理他人的事物，令我更加理解到自己要做的事、對歷史的看法、對城市的看法。」

黃湲婷博士身笑言整理「思考工作室」雖亂，但這麼多年的整理中只見過一次蟑螂。

從「舞」而起 ： 身體如何承載海港的記憶？

講座亦觸及到社區的集體記憶。由不加鎖舞踊館、聖雅各福群會鰂魚涌海濱社區空間「舍區」及太古歷史檔案部的代表，以「跨越邊界與世代：索，海員與系留」表演研習及社區舞蹈計劃為例，分享他們對「整理」的多元解讀。一個當代舞團、一個社區空間、一個逾百年企業的檔案庫，三者如何交織出一場關於鰂魚涌的在地對話？

整理的N種意義：社區、企業與藝術的跨界對話

對於「整理」一詞的意思，三個單位各給予不同卻互補的答案。對聖雅各福群會鰂魚涌海濱社區空間「舍區」項目總監雷子興而言，「整理」是社區工作的核心。「在營運一個社區空間，我們一直都希望可以整理一些社區故事，或梳理歷史脈絡。」他們的角色，正是去「梳理、整理社區網絡」，擔當連繫人，透過有意義的連結，召集不同持份者共同思考與創作。

聖雅各福群會鰂魚涌海濱社區空間「舍區」項目總監雷子興（圖片由舍區提供）

太古歷史檔案部高級歷史檔案主任陳君堯認為「整理」對歷史檔案管理來說 是一種嚴謹的專業。她強調管理歷史檔案須要保存檔案的來源及原來的次序。「因為如果將歷史檔案的其中一個脈絡抽走或破壞，可能會令它的原整 性受到影響。」但在這次與藝術家同行的旅程中，整理的意義得以延伸，有助藝術家整理思緒、想法，甚至家族史。

太古歷史檔案部總監施清(左)及高級歷史檔案主任陳君堯(右)

不加鎖舞踊館將這一切轉化為藝術。面對當代舞常被認為「抽象、看不明」的挑戰，舞團致力尋找藝術與社會的連結點。藝術總監李偉能因此提出，將創作視為一種整理。「我認為舞蹈並非遙不可及，更像是一個媒介，將人的經驗、記憶、情感，轉化為肢體動作，再轉達給別人。」李偉能表示，創作過程就是將來自歷史檔案、口述訪談、個人情感等不同來源的素材，進行梳理、轉化、再組合的整理過程。

不加鎖舞踊館藝術總監李偉能

天作之合：一場始於鰂魚涌海濱社區空間的相遇

這場跨界合作的誕生，源於「舍區」的一個想法。他們希望策劃一個連結當區的藝術家駐留計劃，而太古歷史檔案部承載着鰂魚涌的寶貴發展史，無疑是啟發創作的最佳起點。與擁有豐富藝術家駐留策劃經驗的不加鎖舞踊館，三方一拍即合。

在是次合作中「舍區」擔當了重要的「連繫人」角色，主動發掘並串連起藝術家、歷史檔案與社區街坊。（圖片由舍區提供）

檔案的溫度：在船塢圖則中尋回家族故事

當冰冷的檔案遇上溫熱的個人記憶，故事便產生了動人的力量。是次創作邀請了兩位藝術家——潘子懷與張煒彥，他們的家族史均與香港的航海歷史緊密相連。

藝術家潘子懷的爺爺曾是太古輪船公司的油漆技工，當她從檔案中找到爺爺曾親手上漆的「長沙號」、「安順號」等船隻紀錄時，祖輩的口述歷史瞬間變得立體而真切。而藝術家張煒彥則將自身的海洋生物學知識與家族遷徙的故事連結，讓宏大的企業歷史與微小的個人記憶交織在一起。

這些動人的交匯，凸顯了記錄與保存的重要性。太古歷史檔案部的角色亦不止於被動的資料保育，他們更主動與藝術家一同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共同建立新的檔案，為官方歷史補充了充滿溫度的個人視角。

太古歷史檔案部總監施清認為，檔案的生命力在於被使用與再創造：「我們的角色是悉心管理好已完成『歷史任務』的檔案，讓它們不單止可以被重温，亦可以在不同領域上被重塑新的價值。能看見使用者善用我們的歷史檔案並如何發揮多元的創意，是我們最開心並時有感驚喜的事。」透過與當代創作者的對話，歷史檔案得以擁有「第二生命」，被賦予更多意義。

這是一場圍繞「整理」的跨界實驗，檔案員小心翼翼地保存歷史的「原整性」，社區連結者努力「梳理」人與地方的關係，藝術家則以「創作為整理」，將這一切熔於一爐。最終，一場結合影像、口述歷史、文字及形體創作的表演，將展開有關航海歷史、遷徙軌跡和海洋生態的敘事，呈現出宏大歷史與個人故事之間的穿插交疊。這將令人看見，檔案不只是舊紙堆，而是可以被身體演繹、被情感觸摸的鮮活記憶。

一場由整理開始的對話，以及未來

藝術家夏碧泉反映了檔案整理除滋養自身創作外，亦能為後世研究香港藝術發展的歷史脈絡提供重要基礎；而「索，海員與系留」計劃，則展示了檔案研究的多種當代實踐方式，呼應中心鼓勵業界與公眾共同探討活化檔案的多元可能性。

整理，從來不只是一個完結的動作，它更是一個起始。從土瓜灣舊樓的光，到鰂魚涌船塢的風，這場講座追溯了兩條截然不同的「整理」路徑。一條路徑上，研究者在一絲不苟的揀選與編目中，穿越藝術家龐雜的個人收藏，找到的不僅是香港藝術史的關鍵補遺，更是一位自學者頑強的創作脈搏；另一條路徑上，藝術家以溫熱的身體為媒介，從企業的歷史檔案中，打撈起屬於海員與家族的集體記憶，讓歷史的塵埃在舞台上重新呼吸、起舞。

這兩趟旅程的交匯點，正是一個啟示：每一份歷史檔案，無論是船的圖則，還是一張泛黃的紙張，都是一個沉睡的故事，靜待一位讀者將其喚醒。而每一次的整理，都是一場儀式，賦予過去的碎片在當下言說的權利。這場講座，正是關於如何賦予歷史第二次生命，如何在個人的故事中，安放我們對這座城市的歷史感。

我們該如何透過自身的整理，重新連結個人的歷史，以及這座我們共同生活的城市？這場「藝術檔案 X 對話」講座正是在邀請我們聆聽這些喚醒故事的故事，然後再開始一場屬於我們自己的，從整理開始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