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記者的累積】以時間釀造最誠實的歷史紀錄 專訪攝記林振東:爛牌都要打,冇嘢都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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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攝影的失落與等待

【攝影記者的累積】以時間釀造最誠實的歷史紀錄 專訪攝記林振東:爛牌都要打,冇嘢都要影

19.12.2023
譚志榮,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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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類媒體報道圖片中,資深攝影記者林振東的鏡頭往往自成一格,不少傳媒行家和讀者都對其作品讚不絕口,但林振東談起自己的攝影,總是離不開「好廢」、「冇乜信心」。他坦言,大家現在覺得相片好看,其實冇乜意思,反而它若留下一些東西,日後重看有價值,才有意義。在傳媒崗位,圖片精準和悅目以外,他更重視保留一點空間;延伸至個人紀實攝影,他始終拋不開新聞視角,默默累積在場的紀錄。

「二〇二〇年之後的香港是很重要的,可能是一個重新開始的香港,可能歷史上這個時間是最重要的。」他反問:「你會不會想像一下,五十年之後,或者有個學者或有個人,想找回二〇二〇年到二〇二五年香港的攝影記者做了甚麼,有甚麼東西是被他們記錄下來?」

他強調自己不必被稱作「攝影師」,毋須撇開「記者」二字。那麼,林振東這位攝影記者一路走來,又記錄了甚麼?

紀實是用時間累積

林振東剛完成上一單採訪工作,一身衣物全黑,帶着攝影器材前來。他的背囊還有部手提電腦,登入後電腦桌面是一幅攝於維多利亞公園的相片。

那是他的維園攝影系列其中一張。《端傳媒》新聞工作以外,林振東有兩個尚未發表的紀實攝影項目,維園是其一。設定做桌面圖片,他隨口說只是無聊而已。從一七年開始,他有事沒事都去維園一轉,以純粹攝影的直覺按快門,年復一年,如今已經儲下過千張。但是他仍未決心發布,一來沒有信心,自覺還沒進入其中,想不清該怎樣處理。「如果出攝影書,完成度要再高很多。這個項目有一些難處理的,我原本想捕捉一個沉默的狀態。不隱瞞,因為維園冇得搞六四(集會)而加快這個project。維園可能是很代表到香港的,但這個是新聞的角度,我想用它這個狀態去處理。另一點,就是想留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原本我打算影二十年,只不過它在第四年就已經劇變了。有好多嘢我都影唔切,無啦啦就冇咗。」

隨今年疫情緩和,「復常」以後,林振東每當維園有活動都會去一趟。「這也是我覺得很難完結的地方,因為我想看它(維園)的變化,兩年有咩變化啫?起碼五年?我一計起,可能二◯一七年至二◯二一年之內就是一個前期,所以二◯二二年開始再數多五年了,就是很久很久了。」他說,攝影是當你覺得必須拍成怎樣,其實是好無聊。「我要拍維園的另一面,是甚麼呢?譬如說有趣,或者是有趣得來不開心的東西,就以這個主題去拍。不過攝影有時候就是撞在那種曖昧之間。我有這個概念,真的撞中拍攝目標,其實又好廢。但在撞中之間的前前後後那些呢,我覺得是最好的。」

林振東另一個攝影系列橫跨的時間輻度更長。始於二〇一二年,累積至今逾十年,已經多達六千幾張,全是黑白菲林。有桌上吃剩少許的杯子蛋糕;裝修標記與塗抹痕跡交集的外牆;布滿鐵線亂綑的維港景色;地上並置的五四運動直幡等。一幀幀黑白影像,無法串起清晰關聯性,林振東甚至只把它們暫名為「Untitled 2012-2023」。

那年他要完成一個攝影深造文憑的期末計劃,試着用GR黑白菲林記錄當時社會。導師告訴他,這是無法趕及完成的,因為要累積。自此他的褲袋長期放着這部相機,去到邊影到邊。從一二年到現在,中間停過幾次,他說:「很有趣,停親都因為大事,例如一四、一九年嗰啲,因為沒可能兩三部機在身,我就會分心。」

他認為,有時候覺得這張相片很好,最後都是廢;但是無聊影的那些,又會幾好。彷彿是攝影的自觀,他形容自己屬於一類不太懂得思考計劃的攝影師。「就惟有用時間去累積。你現在拍的東西有沒有價值呢,可能現在都看不到。紀實是這樣的,現在的人看,跟以後的人看,可能是不同的。通常一些很悅目漂亮、很快明白的相片,都會很快覺得好睇。通常一些相片相對沒有那麼悅目、準繩,留有一點點空間,而你萬一不小心穿透了一些東西,之後才發現,那些相片通常都會壽命更長。但你常常都很想拍這些,最後都是失敗的。你只能夠聽天由命,希望你自己中,如果你中到,未來就中。你不中就沒辦法了,創作就是這樣。」

林振東:好的攝影必須誠實

假如攝影是時間的累積,可有因為不在場的時間,留有遺憾?林振東說,大把啦,但冇辦法。

「攝影一個幾強大的魔力,就是在場、不在場。一九年的理大,頭三日我不在香港,去了台灣做講座,所以都幾遺憾。因為我整個一九年都幾乎冇甩過。」他指,因為自己在二◯一四年佔領運動時,帶着兩部機,想同時影新聞和自己紀實項目,結果無法好好兼顧。於是到了二◯一九年六月就立定決心,專注一部機,並有系統地用新聞攝影的處理,誠實地記錄這一頁歷史巨變。

「我有個想法是,當攝影師相對成熟,慢慢一路影,你貫穿它(相片),慢慢就變成了你的東西。」他在一九年的紀實攝影都是很自然為之,「我啲相,冇咁肉搏,因為我慢嘛,影唔到打落搥嗰下,影追逐嘅,(我)又追得慢。」他也解釋,自己年紀不小,體力未及年輕人,鏡頭下的影像自然有種滯後。「別人都說我們(《端傳媒》)的相片比較低調。這慢慢形成了所謂通過我的二◯一九。未必是經思考的,你一直影,睇返就明白。去到最後,就缺了一個部分。其實我都不是很後悔,冇辦法,攝影就係咁。」

林振東低調寡言,卻對攝影侃侃而談,其中多次強調攝影必須誠實。
林振東低調寡言,卻對攝影侃侃而談,其中多次強調攝影必須誠實。

談到新聞攝影的訓練,他指必須講求準確,但他慶幸加入《端傳媒》以來得到很大自由度。「我經常都考慮一點,一張相永唔永恆,襟唔襟睇,甚至張相值一日或者一星期。有些東西我覺得可以留得低,就影囉。」林振東在訪問報道所拍攝的人像,背景偏向簡潔,只專注拍對方的狀態。他相信,人的狀態是永恆,像他最喜歡的導演侯孝賢,鏡頭內正正凝住了屬於人的狀態。

然而,面對人的狀態千萬種,林振東也有無法按下快門的瞬間。《活着》是他在二◯一四年完成的人像拍攝系列,以一眾基層長者為拍攝對象。他語帶哽咽,說起其中一位老人家去世,送殯當日,只有三個人,就是他和記者,以及社工吳衛東。「那時候我帶着相機,我有諗,影唔影空無一人的靈堂。但那時候我決定唔影,好像他(亡者)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這個畫面。」

「我覺得攝影永遠都不是最重要,因為人是最重要。你要去選擇人還是選擇相,就一定唔使諗。」他說,這些是個人判斷,但回到攝影,就是當下。「當下係乜嘢就乜嘢,你應該要尊重。剛才我說甚麼時候拍甚麼相片、重不重要,其實如果我是很尊重攝影的直接反應,只要這個攝影師是誠實,相片一定反映到你,而整個package其實是一個價值來的。即是說,林振東在二◯二二年誠實地影一張相,這張相就是屬於二〇二二年,返唔到轉頭,冇得改。你在二◯二三年影一張同樣的相,扮返二二年的情緒,唔係就唔係,個空氣唔係。」

假使再推論下去,林振東那些經年累月的紀實攝影系列,其實亦在觀察他自身的變化。「我一七年影,跟二二年影的時候,自己有甚麼變化都很重要。攝影是,咩人影咩相。你要改變,就改變你個人,才可以改變你的相片。」

他再三強調,好的相片必須是誠實。「不誠實的相都可以好靚,很多人看。但我覺得誠實是最大價值,所有藝術都是這樣,文學、電影都是。藝術最重要的就是誠實。只要誠實的話,那東西就是無限大。你做的所有東西,都是誠實反映你這個個體,而你是獨一無二。」

爛牌都要打 冇嘢都要影

每年,林振東都在《端傳媒》的影像欄目策劃不同圖輯。譬如二一年,他做了《香港工人列傳》,拍攝紮鐵工人、清潔工等,記錄工會、工運種種痕跡。去年他則策劃《天下太平 香港攝影記者的2022》,邀請十二位香港攝影記者,分享在「天下太平」的新香港如何繼續攝影。

那麼「天下太平」之後,此時此地是何模樣?林振東正在籌備這年的專題,暫名為《歌舞昇平》。

其中一天拍攝的日子,是六月十二日,林振東剛康復出院,就去金鐘海傍,為了影巨型黃色橡皮鴨。「612很多人去金鐘睇黃鴨。突然之間覺得那一下,香港真係咁樣,香港真係好開心,我就不如影今年香港這個狀態。但老實說,我影香港的開心,是否真的開心呢,我都不知道。」他到處去拍「夜繽紛」活動,希望記錄這年香港。然而,他仍未知如何處理,又說影得好廢。「去年的香港,我覺得是天下太平。今年的香港其實是,你可以說『歌舞昇平』,但如果我再盡一點,應該就是莫坤菱(本地獨立導演)的片名,即是『若無其事』。但我想拍若無其事的狀態,影咗幾年,但好難。攝影來講,愈冇嘢,愈難影。我們這些從事新聞的人,係要有嘢。你一定明,冇嘢寫。」

林振東的黑白紀實系列,已累積多達六千幾張。
林振東的黑白紀實系列,已累積多達六千幾張。

這幾年來,林振東坦言,很多攝影師都有失語的狀態。那時候他甚至覺得,攝影係廢咗。但他依然經常叫行家、攝影朋友繼續影相。「有乜就做乜。你爛牌都要俾心機打吖嘛。冇嘢都要影。」

「二〇二〇年後的香港是很重要,可能是一個重新開始的香港,可能是歷史上這個時間是最重要的。」他續道:「攝影記者應該有一個責任,我有時都會想到這一點,其實不是很科學,因為現在人人都有相機,記者可能都很『廢』。但是我會這樣想,就是二◯二◯這個年份,香港有多少個攝影記者?他們留下了甚麼呢?你會不會想像一下,五十年之後,或者有個學者或有個人,想找回二◯二◯年到二〇二五年香港的攝影記者做了甚麼,有甚麼東西是被他們記錄下來?你(攝影記者)永遠都有一個視角。攝影記者無疑就是一個超級重要的位置。」

他認為,攝影記者往往留意不同元素,重視新聞視角,直情是一個基因。「所以我不停會強調,我是一個攝影記者,你可以說我不是攝影師。」林振東當然喜歡攝影,但正處於困惑階段,影維園系列影到很煩惱,對自己現狀一點都不滿意,反覆表示沒信心。他也很想寫作,但他形容自己是「垃圾級」,寫幾百字都好像要寫幾天。「因為我不是線性思維,一嚿嚿,我講故事係差到極,一件事很難完整講到尾。」他一向予人感覺低調寡言,這次訪問卻一直聊了差不多兩小時,他說,因為講攝影,要談攝影以外就冇嘢講了。

「我告訴一些文字記者,和我太太,你寫小說啦。我覺得這個年代,小說是很好,因為那個感覺是有的,我覺得文字世界是可以的。但攝影是難的,尤其是我們這種紀實攝影,取材自現實,難免就有很多限制,好多嘢冇咗。所以問我有沒有覺得(攝影)犯禁,我直情覺得連犯禁的能力都沒有。但應該用你自己的視角去處理這個時代的一些東西,選擇一些東西。」譬如他選擇維園,儲下的相片,未知有甚麼用,或者有沒有意義,但他跟隨直接的反應就去做,「堆一年沒甚麼意思,十年之後看,可能就會看得到。那我就慢慢累積,堆十年,看看有沒有價值。就是留下一些東西,只能夠這樣做。」

這樣紀實的時間累積,使話題回歸到在場的討論,尤其近年不少攝影記者移民。被問到留港打算,林振東說,不肯定,但在場十分重要,而他曾經有段時間也想過離開,「但我都好開宗明義講,我一走,(其紀實系列)就斬㗎喇,呢part就冇喇。在台灣、英國處理香港的事情,都已經不是那樣東西,不是沒有價值,但不是我想的處理方式。」他說:「留得低喺香港嘅人,唔好講到咁大責任,但是你可以做到也好。可以做咪做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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