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介】《拾荒的人 》拒賣煽情　只想呈現拾荒者有血有肉的一面

狹窄的書店坐滿聽眾，靜靜聽着《拾荒的人》主編鄧永謙和兩位採訪記者李慧筠、潘曉彤的對談，窗外雨水斷斷續續的落下，雨聲淅瀝。新書發布會主題命名「月兒從清晨發亮」，乍看像要發布文學小說，令人不解。原來當中蘊含着阿謙的一點溫柔，在他眼中拾荒者彎着腰的形態就像月亮般：「你說我美化也好、浪漫化都好，我想嘗試溫柔點表達這件事，縱使他們面對着社區不同的壓力或張力，都依然每日默默地、溫柔地去做回收工作⋯⋯」

視拾荒者為問題？

拾平台自二○一八年創立，一直關注拾荒者的勞工處境，阿謙是創辦人之一，在疫情期間編著《拾荒的人》一書，道出拾荒者的故事，書中還有相關工作者的撰文及針對改善拾荒者處境的倡議，嘗試從不同面向探討拾荒議題。

阿謙說，一開始接觸拾荒者時，內心也帶着既定印象，認為他們年紀老邁仍要在街道四處奔走很可憐，「我真的很想說『喂，你唔好執啦，咁樣咪好辛苦』。」但當他愈深入認識拾荒者，他發覺其實拾荒者很尊重自己的工作，開始反思：「究竟我把他們當作一個問題？還是看待他們為勞動工作者呢？」

過去幾年阿謙開始常落區接觸拾荒者，他稱呼他們作「街坊」，即使與社工同事一起落區，亦只當是一個普通市民去認識另外一個普通市民般，得閒行過吹兩嘴，送贈生果給對方。他指只有放下既有的刻板印象，視拾荒者作平等關係才能真正認識他們，「不要一味標籤拾荒者是厭惡性的工作，不要說沒有人會選擇做拾荒，我想我們要剔除這些標籤再去嘗試欣賞他們在做的事。」

於是阿謙在構思《拾荒的人》時就想到找來兩位專題記者慧筠、曉彤採訪一眾「街坊」，寫實呈現他們有血有肉的一面。阿謙說，記得曉彤講過她寫故事不喜歡雕花，想實在地敘述一件事。這個特質恰恰是阿謙想要的效果，他不想寫賺人熱淚的人物誌，不想賣煽情博得讀者同情，只希望將他們的真實處境反映給社會。曉彤亦說「最希望去呈現這些街坊在被標籤為拾荒者這個身份之前，作為一個人，有甚麼經歷。」

書中引用拾荒者福祉關注組二○二三年調查報告，拾荒者承擔起本地8-10%紙料回收量，重要性可見一斑。

拾荒是想做的職業？

書中收錄了二○二三年拾荒者調查研究，結果顯示，除了幫補生計，近半的人表示拾荒是為了保持身體活躍，防止身體過早衰老和支持環保。拾荒對他們而言亦是一個選擇和想做的職業。

慧筠點出小時候父母經常在飯桌上突然提起「你唔勤力唔讀書就可能好似叔叔婆婆咁樣執垃圾」，我們好像自兒時就有個刻板印象，覺得所有拾荒者都因為讀不成書而要拾荒。但慧筠指，每位拾荒者各自都有自己的原因選擇走上這條路，亦反映出不同的社會問題，不應只用窮或慘作定論。

曉彤和慧筠曾被問到撰寫此書前，對拾荒者有何印象，她們的腦海都難以浮現出一個清晰的五官，「拾荒者是沒有面目嘅人，很多時候他們不被看見。」曉彤說。

但當坐下來和拾荒者交談，她們觀察到，就算大家都是同一個職業，他與她之間的性格、經歷，甚至連收紙皮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如書中收錄了六位性格各異的拾荒者，並把拾荒者分為四類：「游擊回收型」掌握商舖棄置紙箱時間，把握時間送到回收舖；「鎖定商舖型」與附近舖頭熟絡，專門處理廢紙料，有一個被默許的回收空間；「街市清道夫型」於舊區街道上的街市範圍工作，收集的廢紙量和垃圾量多得驚人；「後巷寄居型」隱藏於橫街小巷裏整理紙皮。]

工作風格不同，脾氣更不能一概而論。慧筠以土瓜灣珍姐作例，早上去找珍姐聊天時，她整個人都很繃緊、急躁，皆因那是她全日最忙碌的時段，珍姐一邊不斷撿拾發泡膠，一邊叫慧筠「唔好同我講咁多嘢」。但到晚上再見到珍姐，慧筠形容珍姐「成個人鬆晒」，不再像在天橋底衝鋒陷陣的將軍，向她展露出健談、柔軟的一面，分享自己從廣州跟爸爸拾荒，再到香港與丈夫拾荒的故事。慧筠更說與珍姐接觸了一段時間後，熟絡不少，珍姐會主動向她傾訴被貨車撞到後司機不顧而去，追討無門，令慧筠看見剛強外表下，她委屈得直掉眼淚的一面。阿謙亦形容其中一位受訪者陸先生是個智者，他一生浮沉，做過酒樓侍應、經歷過香港真正的夜經濟，也開過幾間酒樓做老闆再到後來無奈結業。因此當阿謙在工作上遇到困難找他傾訴時，陸先生都能用人生經驗叫他「唔好好似我咁衰咗啊」。

三年前，珍姐丈夫獨自在家、在睡夢中去世，自此，珍姐便不想獨留家中，多了在街上逗留，擔心獨居發生甚麼也沒人知道。

陸先生經營的酒樓倒閉後，他亦曾在旺角賣飯盒，笑稱自己是「三餸飯始祖」，從他一生浮沉亦可見香港經濟大環境的變遷。

出路始於肯定貢獻

談到拾荒者日後的出路，阿謙及慧筠直言先要改變這個城市的意識形態，肯定拾荒者對城市的貢獻。慧筠說，香港的城市形象一直營造出精英主義、即棄是有效率的觀念，導致市民對垃圾與自己的距離有誤解，覺得可以隨意丟棄，忽略了在街道默默耕耘、無聲為你處理垃圾的拾荒者。當沒了拾荒者會怎樣？或許會再現紙皮圍城的光景。

阿謙亦指，雖然現時香港環保政策相較以前積極了不少，但市民環保意識仍有待改善，做環保不是戶戶都做、人人都做，就算開始做回收分類、也難以改變一貫的生活習慣。但這羣拾荒者卻做了回收分類這個「幾百萬人都唔做嘅工作」，一做便是十多年。香港的拾荒者，職業不被認可，可能每天面臨食環署職員的驅趕、票控，被貨車司機撞倒後追討無門、被市民或商舖不禮貌對待、或被回收商「呃秤」⋯⋯反觀巴西，二○二三年，總統盧拉就職後，制定拾荒友善的「Pro-picker計劃」，巴西拾荒者組織亦組成全國性工會，爭取改善工作環境和提升勞工教育，接受政府委託的收費回收服務。

「拾荒者有錢賺是否等同他們做的事沒有價值？又或者其實他們所賺的錢根本遠遠不符合比例⋯⋯」慧筠慨嘆。再談到給拾荒者的手推車劃出車位、增設職位讓拾荒者加入政府回收工作的建議⋯⋯但一切一切的前提都建基於人們肯定拾荒者對社會的貢獻。裝睡的人叫不醒，而在月色仍然未散的清晨，有一羣拾荒者在城市角落裏頻頻彎腰，揮灑汗水默默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