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 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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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 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05.03.2020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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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孟宏的《陽光普照》不單是他迄今最出色的作品,電影也同時將他的影像風格與多個一直關心的題旨亮麗拓展、糅合—彷彿他之前四部長片作品都是一系列的練習與嘗試,為了鋪排這一部完熟的作品。

電影闡述一個四口之家的日常與接踵而來的悲劇:父親阿文當了多年駕駛教練、母親阿琴在夜店替小姐化妝、長子阿豪是個品學兼優無可挑剔的模範青年。要不是小兒子阿和捲入斬人案、被判入少年輔導院,他們都可說是一屋平淡但不無幸福的小家庭呢。電影前半段主要講阿和判刑後,一家人的變化起伏,以及阿豪驟然的自殺;後半段主要集中阿和離開輔導院三年後,已經洗心革面,卻不期然被昔日與他一起去斬人的同夥菜頭纏上,把他再次拉進罪惡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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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長逾兩個半小時,故事橫跨數年,情節也頗有教人訝異甚至具聳動性的地方。若然熟悉鍾孟宏之前的作品,會察覺有不少元素都能在舊作中尋獲蹤影。然而,不論是他早已確立、結合黑色幽默與嚴肅戲劇的獨特調子、對死亡的反覆詰問(這甚至可以追溯到他早在〇六年的紀錄片《醫生》,電影拍攝溫醫生回憶/重組他的兒子Felix的人生以及最後令人震驚的自殺。此作似乎是後來鍾孟宏長片創作的一個關鍵起始點;有關Felix的部分經驗後來脫胎成為《第四張畫》的男孩主角小翔,再到目前又滋養了阿豪一角,箇中的轉化可堪玩味)、旅程的意象、抑或在他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比喻,通通都突破至一個全新高度。

所謂的「陽光普照」,委實是電影中最大的諷刺與矛盾。電影去到中段,就透過阿豪的遺言對「陽光普照」作了一個詮釋:他說太陽是世上最公平的東西,每個地方都有一半時間的光明、一半時間的黑暗,而當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母親、甚至不肖的弟弟─都有各自可以躲起來的暗處,他卻只有全天候的陽光,永遠都必須是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鍾孟宏顛覆了我們一般對「陽光」的陳腐印象:它不再是正面、希望等等的代名詞;它在這裏幾乎是一個詛咒。不過,我們也不要輕便地以為這就是電影的「信息」:陰暗,或生命中的不幸,是無可避免甚至必須的,過分的明媚是不切實際,更會招至滅亡。 這樣徹底地消極、甚至教條式的想法,並不能完整地代表《陽光普照》,以及它的複雜性和力量。

阿豪對陽光的「題解」,起碼要與片中另一重要段落並讀才能更準確把握電影的視角:末段阿文在日照充沛的山嶺上,跟妻子道出他背地裏把菜頭撞死、藉此解救阿和的秘密。鍾孟宏一方面自覺地利用逆光拍攝阿文的身影、來回剪接漆黑大雨的殺人夜與當下靜謐光亮的時刻,來強調「太陽」的母題;另一方面,陽光與這場戲的處境、內容也有微妙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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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的開端,本來是阿琴抒發多年來的抱怨;她覺得阿文這些年來都沒有為阿和想過、沒有幫助過他。然後,阿文淡然地講起菜頭、講起他對阿和的莫名憂慮、講他連續兩個星期不休的監視着阿和、以及最後─趁着阿和跑去替菜頭送貨─近乎本能地把在路上落單的菜頭給撞死了。這裏面有一種極端的反差:阿文一反常態地為他素來討厭的小兒子所作的付出,竟然是一宗殘暴、不可告人的血案。同樣的反差也反映在場景的設計和拍攝上:阿文在猛烈得刺眼的陽光下,終於曝露了深藏心底最暗處的秘密,但也是同一個陽光,重新把他與妻子、兒子緊緊扣在一起。陽光在這裏引發、指涉着同一事件的多面性;光與暗、憤怒與愛惜、無助與溫暖、壓抑與舒解,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互相映照。

《陽光普照》最後達至了一種對生命敏銳而平衡(balanced)的觀照,同時覺察到多種美麗與可怕的面向。要寫一個奇情、充滿生離死別的故事不難,但要認真看待這種故事能夠體現的真實、自信地挖掘它潛藏的感情強度,就需要很大的勇氣與智慧。《陽光普照》縱使極盡悲情,但卻沒有一刻悲觀過;作品情緒激烈但從不變得情緒化,作者的冷靜自持令它更堪細味細讀。這大概是我最佩服《陽光普照》的地方。

正如在電影的收結,踏實了不少的阿和突然淘氣起來,「借」了一輛路旁的單車,與母親共騎,重溫童年時光。面上隱約帶點困惑的阿琴,坐在單車尾座,面對烈日當空─那個提醒他阿豪的死和阿文驚人的告白、以及標記着如今她失去了一個兒子但又重獲另一個的太陽。其中孰得孰失?我也不懂得去判斷。我只知道阿琴─還有阿文、阿和─所經歷過的,都是有血有肉、無法一言概括的人生;而這一些都不會是虛無,或沒有意義的。

作者簡介

安娜,現職大館當代美術館助理策展人、溝電影節策劃之一。天秤座。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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