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線抗爭已成勇武日常,大後方藝術是否早該報廢?即使連登突然將那天改為「休息日」,躲入寂靜白空間還是感罪疚。就如「一介之逆」現場撞上正在掃地的藝術家本人也不好意思告知,展覽去年已申請。不過排期9.28絕非意外,五年前雨傘催淚彈首發之時,嚴瑞芳在北京草場地策劃的展覽剛開幕,我們跟來京的中大教授Frank Vigneron飯聚,她和Mono準備帶北京藝術家送來的雨傘回港聲援。
無論藝術或日常吃喝穿戴什麼,以至生活上極微動作,首先都是一個姿態,關乎個人選擇取捨。堅持繼續以藝術作為抗爭思考和系統性鍛鍊的其一方法,也算兄弟爬山。對於Gesture—無論作為潛意識身體語言或下意識集體動作,瑞芳似乎都特別上心,從回歸廿年策動的《Refall》「跌倒工作坊」向戴卓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跌倒」的歷史學習,到今年4-5月招募社員的「不安練習社」,天台塾社長企圖透過練習,梳理潛伏於個體內在和類心緒不寧狀態,切換輸出為有意識的姿態表述。用街坊說法,前者就是將中英聯合聲明的「仆街」象徵,轉化為其後鬧市即興上演的《Fall like a feather》,反手將歷史之下墮化作「輕如鴻毛」;而後者,將埋伏良久的「騷動」,歷經假想的荒島自我放逐(其實是復生荔枝窩),移置為JCCAC現場《不安之歌》—The Hymn of the Disquiet,正與街頭游擊裏外和應,儘管我勢微弱。另一邊三重投映裝置《逆踏》,請來「逆流大叔」舞台演員梁天尺借擬似「步態(識別)」式舞踏,對照幾部舊款電視機中,瑞芳數年來以手機記下街頭路人潛意識小動作,白牆上光影淹漾,幻覺be water。
藝術家收集各式花款Gestures到底指向何方神聖?個體集結羣眾,私家檔案攤開作公共史—由前殖、後殖至再殖(又稱「二次殖民」)。歷史真假沒絕對,看如何撿拾遺留,一廂情願書寫屬於港人另類烏有史?虛實歷史之蛛絲馬迹往往於暗角糾纏,如福爾摩斯的藝術家提到一條可圈可點線索:荔枝窩老村民,很多原來移居北愛爾蘭。無論北愛最終脫歐定脫英,Sinn Féin擾攘上世紀的獨立之戰和民族自治運動或可借鑑,即使港式囝囡沒可能易裝IRA。《夢中的合作社》是WMA得獎作《大門沒有鎖上》—嚴瑞芳父親大坑公務員合作社的後續故事,展示歷史線索另一層Heterotopia憧憬:牆上貼有英國國家檔案館解密1983年文件「FCO 87/1618」複本,倫敦Whitehall北愛辦回應英國學者「領養」建議:將五百五十萬港人全數「移殖」北愛爾蘭Ulster,再建新城邦,以「拯救資本主義體系最好榜樣不被滅絕」,密案出現mass exodus和God-fearing字眼。三十年後,一國兩制淪亡,香港「出埃及記」正在發生。Co-op不是巴黎公社,但藝術家至少能與受訪者一起發夢,掘挖一塊自我「應許之地」。
作為前港英政府物料供應處公僕二十八年,嚴父遺留的蛛絲馬迹,事頭婆皇冠印記自不能抹煞,藝術家如何憑前度行裝(或反方稱之「包袱」)直面再殖?展場入口一排手作硬皮書《看管時間的人》,去年油街實現始起,瑞芳以平行小宇宙重走父親「看更之路」,接替他為大家看管時間,守護未來,從皇冠遺產到本土非物質,2018加28,無獨有偶指向2046。展場中央的《瞬間》—有合作社廢墟「檢證」時發現的VHS錄影帶,全程錄下九七回歸當晚ATV直播,數十電視畫面拼貼成燈箱,左看右看竟看出不一樣「閃回」,剎那間九七場景呼應當下,解放軍恐嚇三十年不變。
姿勢之鍛鍊、歷史之迂迴,持續藝術家的叙事構建,還有「看不見的集體聲」。吊在上方的郁動雕塑《聲體》,瑞芳告知靈感來自小時候的日本玩具Magic Noise Tube,製作聲音/噪音原材料,包括街頭收集的memo和傳單,三組七條透明管看似隨機counterpoint,一不為意撞出三個柒,trial and error尚待實驗中。感謝藝術家,在此艱難時勢,幸好路過「一介之逆」,為和理非不安躁動提供鎮靜空隙,讓無能個體反省明天如何獨自努力。雖說兄弟爬山,但藝術前線有位(廣義上的)建築師夥伴作堅實後盾仍然非常重要。
作者簡介
Lo,盧燕珊,文字/影像長期老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