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磬文化X水煮魚文化 出版專訪】邊緣與共性時代裏的香港詩人羣像:從出版現況,探討本土詩轉變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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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與游離 香港詩

【石磬文化X水煮魚文化 出版專訪】邊緣與共性時代裏的香港詩人羣像:從出版現況,探討本土詩轉變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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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詩處於邊緣,近年香港詩似乎變得「喧鬧」。一方面,幾年間不少詩集出版,尤以年輕詩人為主,而且讀詩、寫詩活動反應不錯,似有復興況味。與此同時,香港詩成為新聞,有詩集在圖書館下架,去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新詩組甚至全部「從缺」。在這樣一個時代裏,我們捕捉到一個怎樣的香港詩人羣像?

池荒懸與關天林同樣身兼詩人與出版編輯的角色,他們觀察到香港詩脈絡的確有轉變,包括詩風、創作出版環境,以至進一步討論如何定義香港詩,在當下都是值得探究的題目。

出版:詩刊、詩集的出版現況

上世紀中葉,香港出現不少文學雜誌與報刊,對於本土詩以至香港文學的發展影響深遠。單是由詩人創辦或參與詩刊,數數有《詩朵》、《文藝新潮》、《新思潮》、《好望角》、《秋螢詩刊》、《詩風》、《羅盤》、《九分壹》、《呼吸》等等,孕育一代代香港詩人。至今,詩刊對大部分詩人來說都是珍貴的發表平台。

詩人池荒懸在《秋螢詩刊》結束後,決定在《聲韻詩刊》成立早期開始幫忙,現為石磬文化社長。他說,參與詩刊,推廣文學當然有意義,也對其個人創作重要,「因為沒有《秋螢》,我也不會開始寫詩。如果香港沒有一本類似的詩刊,這環境也不適合創作,沒地方發表,也遇不到同路人,這是一個公共的原因。」

《聲韻詩刊》由石磬文化出版,為雙月刊形式。
《聲韻詩刊》由石磬文化出版,為雙月刊形式。

另一個文學團體水煮魚文化,出版雙月刊文學雜誌《字花》,不限於新詩,刊載文類相對較闊。執行主編關天林認同發表平台很重要,能鼓勵作者寫作。他提到一些新名字,如王兆基、李文靜、徐竟勛、張欣怡、任弘毅、石堯丹、汪倩、梁匡哲,都是值得留意。「但是以我所見,的確是超過一半(投稿人)的情況很難持續寫作。可能始終香港的生活比較緊張,不可以專注投入創作,因為搵唔到食。可能得獎會重要一點,是專業評審,有更大的認同,能夠再推他一把,甚至出書等等。」過往他在《字花》讀過不少好作品,可惜有些人已經逐漸少見,像村正、阿芷、施澄音、廿五月、林希澄,都曾令他印象深刻。

池荒懸形容,寫作像金字塔,剛開始時是最底層,很多人躍躍欲試,例如參加「詩作坊」活動的人有很多,大學生佔多,包括來自大陸的學生,也有初出茅廬工作的人,池荒懸指,很多都是沒有寫詩經驗的新手,也有一直投稿詩刊的,認為的確有許多人不斷想進入寫作。「但未必是持續,而是開始成熟的階段,已經篩走了超過一半人。他們可能一開始有熱誠,但是,寫得好要大量閱讀,大量模仿練筆,要沉澱下來慢慢去吸收。這是大部分人的困難。而且有很多生活的壓力,學業或出來工作,成家立室,生活有大轉變,要專注在生活上,都可能會將你的寫作暫停。很少人應該香港沒有什麼人是靠寫作維生的。」像池荒懸自己也是另有全職,再兼顧出版社的編務。他補充道,其實石磬的全部成員都是。

詩刊的創作眾聲紛沓,出版詩集則是詩人的創作另一階段。關天林指,水煮魚文化出版的詩集既有一些中堅詩人,如鍾國強、劉偉成及陳子謙等,也有首次出書的年輕作家,新近的就有余婉蘭和枯毫。他表示,較重視作者的自覺性,會對自己的創作有完整、深層的反思。他透露,詩集的印刷量通常較少,數百本不等。「銷情來說其實都一般,去到二、三百本左右後,就慢慢銷,很難短時間內賣完或甚至再版。比如說曾淦賢的《苦集滅道》,七、八年才差不多賣完,我們已經很滿意,因為它有持續性,不是說頭一、兩年多人買,之後停滯不前,而是一直有人留意到並買下這本詩集。我覺得反而是很重要的目標,詩集雖然賣得慢,但是一直有個地位,不是因為時效性或者話題。」

石磬文化也出版詩集,由池荒懸主責,分為「石磬文學叢書」及「積微系列」兩個系列,前者門檻較高,後者以新手、第一次出書的詩人為主。他觀察到,多了讀者主動踴躍參加付費的文學活動、讀詩,近幾年詩集的銷量不錯,他坦言比起以前自己剛出道時,這個趨勢是不可想像的。「但收入不會多了很多。一本書可能賣多幾千甚至一萬元,對於一個機構來說,其實不是大數目,可能只是收支平衡好些,這一本蝕了,另一本可以幫補。」他進一步說到,詩集或詩本身,實際是反資本主義。「詩是比較邊緣的。很多人買書都不會去買詩集。如果去『三中商』(三聯、中華、商務)的話,你看到暢銷的永遠不是詩集。這樣的環境下,出版社不會追求銷量,比較追求出版物的質量。」

談到本地文藝團體的營運,申請政府和私人機構的資金補助都是常見的經濟支援。就像水煮魚文化和石磬文化都有申請香港藝發局的資助,雖然能稍稍幫補收支平衡,不過他們同樣認為,對於出版社和詩人來說未算很大改善。

「一來很難持續,就算是不停投稿刊登,但雙月刊也是兩個月才出稿費,但香港的稿費水平的確不夠高,對詩人的性質是幫補。」關天林表示,《字花》的稿費其實有不斷輕輕提升,而《別字》因為沒有額外資金,稿費再低一點。他說,可以申請藝發局資助出版,但扣除印刷、編輯、設計費,其實沒有剩下多少錢,「當然可以在預算上計算會賣多少本,可能賺到一半,可能沒賺也沒虧蝕。但是出了一本書,沒有任何的額外收入,這只是滿足了作者的心願。長遠來說,出書對詩人算是踏出重要的一步,香港文學有新的作品,這都是重要的。但是對在生活上沒有什麼特別幫助。或者我想跟以前一樣都幾困難。」

池荒懸亦認為在詩集出版上,經濟或資金補助的情況並無大轉變,限制了出版社的發展。「比如說,我想辦一些大型活動,可申請的資助其實沒有太多選擇。有一些計劃可能我現在做不到,遲幾年就沒有精神心力了,因為我已做了十年,可能就要等下一位,就是交接,但比較少人像我這樣做,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專注的東西。我有點覺得將來要找人去接手,如果不接手,就不如不做。這不用討論的,因為大家都知道。比如宋子江現在移民到加拿大,如果他將來做不到主編,(詩刊)就不做了,因為很難找一個適合的人選,也願意投放這樣的精力。」

雖然資源所限,比起上一代眾多紙媒刊物,現今自媒體時代,創作者可以乘網絡之便,增加曝光。關天林觀察到,愈來愈多作家或詩人經營社交平台、付費網站,在讀者心目中建立了創作者的形象,持續累積更多讀者,「以前真的很依賴紙媒,我們常常羨慕以前報紙會刊登詩,連載小說,但是不是有影響或者持續性?或者對作者很有幫助?反而現在的確多了方式,讓作者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雖然一方面在紙媒或書業、出版業是萎縮,另一方面好像有些出路讓作者去選擇。」他提到,難以衡量網上平台能否慢慢形成忠實的文學讀者,但是樂觀來看,多了發表渠道,起碼更多人認識詩。「現在社交平台很多喜歡摘句的帳號或者專頁,即使斷章取義出來未必完全等於文學的精粹,但起碼是一個文學或者詩的書籤,引起人對看書的興趣。至於是否要爭論這麼大眾、流行的作品是不是文學,下一步再算,可以繼續平衡地去討論這件事。」

池荒懸也提到,在近兩、三年出版的情況,有些香港詩人嘗試脫離現行傳統的發行制度,做些更加獨立的直銷出版,也有更多詩人跳出香港,在台灣出書,「董啟章出NFT書,它不是詩集,但不管怎樣都好,現在出版情況都是有新趨勢的。」

水煮魚文化既出版不少本地詩集,也有辦雙月刊文學雜誌《字花》。
水煮魚文化既出版不少本地詩集,也有辦雙月刊文學雜誌《字花》。

年輕詩人:風格多元 私密真誠

雖然本地的詩出版環境未有很大改善,但是,近幾年確實多了不少新詩集出版,而且以年輕詩人為主。

關天林直言這個現象和時代氛圍有關。「一九年好像分水嶺那樣,尤其是沉寂下來之後,很多香港人,或者流落各地的香港人也好,都想找一種共同體的感覺。Made in Hong Kong已經是一個很重要的前提了。香港有詩人、還要是年輕詩人,這本身已經是吸引點,引來多點關注。如果那首詩寫得不錯,有自己的特色,也觸及到一些社會題材,或是心理創傷也好,就更加有話題。可能有些人突然才覺得,原來香港還有這麼多詩人。詩人是可以很敏銳地捕捉,用一些語句去表現共同的心聲,那就更加激動人心。例如之前石磬出版李顥謙的《夢或者無明》,很罕有地在序言書室的暢銷書榜排到首位,有很多人買。」

除了李顥謙的《夢或者無明》,石磬文化近年還出版了韓祺疇的《誤認晨曦》和嚴瀚欽的《碎與拍打之間》,三位同為九十後詩人,但風格截然不同,池荒懸形容,李顥謙沉鬱、韓祺疇溫婉,嚴瀚欽則屬爆發型,風格自我,從他們身上正正反映出這輩年輕詩人的多元。「李顥謙寫得比較激烈一點,風格比較沉鬱,可能因為年輕,尤其一些憤怒青年會喜歡他的作品。韓祺疇比較還是有敘事傾向,但他溫婉一些,不那麼激烈,認識他本人就知道詩如其人。他寫香港地方,也寫生活,像這首〈郵箱〉,是從香港傳統以來的生活細節給他養分去反思。嚴瀚欽就是爆發型詩人,他可以很快地寫,比較多個人感受,譬如有「壞日記」系列,就像寫日記,是一個風格很自我的年輕詩人。」他說,看這三位九十後詩人的寫法,已不再是比較傳統敘事性強的香港詩,「他們的抒情語調比較多,很多詩人私密的感覺,是內縮的。」

對於這一代年輕新詩人的面貌,關天林想到「真誠」這個詞語。他以近年出版的余婉蘭詩集《島之肉》和枯毫詩集《史後生物》為例,風格很不同,但寫詩的自覺性很強。

「本身讀中文系的枯毫,會把古典詩的資源或想法放進創作,又有自覺把口語融入去,這種糅合是有自己探索的心態,而不是無意識地做。余婉蘭則深入地挖掘愛慾主題,或者潛意識心理狀態的寫作題材,甚至以散文詩,或小說片段的形式,很有意識地融入不同文體之間。為什麼說見到真誠呢?因為讀他們的詩,感覺是經過一段蹂躪,或者努力對抗荒謬的情景,在這個反襯之下,才見到他們想要表達的那種真誠的力量。詩人只剩下這些,在語言上擅長各種手法,但是很根本的東西,就是他們正在用真誠對抗一些荒謬。余婉蘭的詩感官性很強,寫愛和痛,像有些舞蹈姿態的感覺,有趣又很尖銳。枯毫寫得諷刺,會有一些寄託。他們都有種不願放過一些感覺並將它表達出來的執著。」

石磬文化出版新人詩集,如韓祺疇《誤認晨曦》、李顥謙《夢或者無明》和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三位同為九十後詩人,風格各異。
石磬文化出版新人詩集,如韓祺疇《誤認晨曦》、李顥謙《夢或者無明》和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三位同為九十後詩人,風格各異。

本土詩:傳承與轉變

談到年輕詩人湧現,池荒懸說,香港其實有很多詩人一直在寫,「像黃潤宇、梁匡哲等年輕詩人很早已出道,也有一些老手持續寫詩,主要有些資深前輩開始寫得少,或不發表了,其實是有一個交接的狀態。」他指,年輕一輩的詩風是跟以前開始有點不同,約莫二○一○年前較多寫生活細節,以賦體敘事為主,其後慢慢改變,愈來愈多元,「以前比較一面倒,好像一個文學潮流。用敘事方式去寫生活是沒問題,現在還是有人這樣寫詩。近年因為社會轉變也有主題上的轉變。大家除了關注個人生活,都被很多議題吸引了,這兩年當然就會寫離別,因為很多人移民。好像我以前寫詩的年代,很多人在詩反映的生活壓迫,像工時很長,工作壓力很大,自己有志難伸。現在都有這些,但譬如寫離別,覺得這裏是不是最好的地方,其他地方能否發揮得更好,會有一些和當下情況扣連的想法。」

他說,這個時期的本土詩還在發展,此刻而言太早去定斷,「我會籠統地回答,是一個轉變的時期,好像是正朝往一個方向,但是未去到。」他指,現在本土詩起碼有一個特性能捕捉到,是詩人的專注力更多由內轉往外,即由個人生活回到社會層面,有共同的議題,共同的情感,並用自己的生活經驗書寫。

對於本土詩傳統,關天林指,很多時候是讀者自己接收,或者由評論家、文學史家去詮釋。「我最初學寫詩時,讀陳滅和鍾國強,好像都是寫香港的事物,但是後來愈讀愈覺得,其實焦點不是在於一些景物或者事件,而是想表達一種姿態。詩人的目光是超越性的,看到一個地方背後的精神面貌並且寫出來。這依靠每個讀者自己去領略,有沒有共鳴。」

關天林和池荒懸都認為,香港詩難以有一個定義。

香港詩的面貌是很多樣化的,關天林說,如飲江,就很難去歸類或定義,「飲江的一些語言技法是否真的這麼凌駕於他其他關注的東西?他關心本地生活,也寫戰爭主題,甚至A.I.(人工智能),視野其實很廣,寫法有時很活潑,活潑之中又可以很沉鬱、悲憫。」他指,每個香港詩人探索的都不一樣,也因為處於不太理會他人目光的位置,令到詩更加難以定義。

池荒懸則提到詩人身份的討論。「什麼是香港詩呢?其實沒有一個定義,尤其是學術上可以有很多定義。我的定義簡單來說有幾個因素,第一是詩人本身是否認為自己是香港詩人。這個很重要,如果他不是這樣定義自己,是用其他地方的眼光去看香港,很難定義是香港的詩。第二就是他的創作,每個詩人的創作不會是單一主題,但是從他的關注點、創作的母題去判斷。譬如說,最明顯的有廖偉棠,他近年的詩跟香港社會議題很有關係,他雖然寫很多,但母題大概都是這範圍。既然是寫香港,也自以香港詩人身份去看香港的時候,即使詩風和以前也斯年代不同,我認為他都一定是香港詩人。」他又提到黃燦然和黃潤宇,同樣身不在香港的兩代詩人,「即使黃燦然現在長期不在香港生活,但是他創作的高峰時期在香港,以香港為土壤,他寫香港,也寫在香港生活給他的壓迫,反映香港社會,其實都是香港詩。又像黃潤宇,她有幾年在香港,很關心香港、寫香港、介入香港的政治運動等等,起碼這段時期她就是香港詩人。」

近年水煮魚文化出版的余婉蘭詩集《島之肉》和枯毫詩集《史後生物》
近年水煮魚文化出版的余婉蘭詩集《島之肉》和枯毫詩集《史後生物》

文化價值:詩的邊緣和意義

詩處於邊緣的位置,關天林和池荒懸認為,既有困難制肘,同時也有珍貴的價值。

去年有關於香港詩人的報道登上報紙頭條,卻是因為圖書館下架多本詩集,以及去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新詩組所有得獎者「從缺」。

關天林談及事件的奇怪,「你愈是這樣(下架或從缺),人們就愈注意到它存在。像禁書,禁了它,反而人們更加想看。不幸之中,有幸的是它會顯露了它的身影,在這個時代的一些規限裏面顯露了他的輪廓出來。」池荒懸表示,下架及取消獎項的決定多少對詩人創作有影響,「放一個Big Brother在這裏,有些東西不寫得,但不告訴你。這一定影響到別人寫作,我未必觀察到,因為他沒有寫出來。但是你可以想像,有些人想寫或者寫了,其實他不發表。」因為詩,本身就是邊緣。池荒懸說,除非立志要做作家維生,否則對創作完全沒有受影響,「我不發表,但是作為一個作者,我會繼續寫。」

「詩暫時可以概括為一種態度。」從創作、出版、行政策劃,池荒懸的生活不同方面都有詩的介入,他笑說,如果計較成本效益,沒理由投入這麼多時間換取這種經濟收入。但他多年來花時間寫詩,亦以同樣態度處理出版和文學推廣,他說,因為有些更珍貴的東西想保留。

「寫了一些東西,就可以保留。那些是什麼?每個詩人不一樣。例如懷舊回憶,或是對事情的批判思考,或是純粹抒情,那種情感當刻有,之後就沒有,也記不起了。還有作為香港文化的一部分,也很有意思。當出版詩刊、詩集之後,即使現在入圖書館很難,不知道為何寫得好的東西就愈難,但有出版物在,後人想看什麼是香港文學,在現在這個年代,起碼有些東西拿上手。電子刊物好易修改,或者很容易被消滅。我出版五百本,有一本留低咗就係留低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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