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宏昌工廠大廈守着香港僅存的胸圍廠和磨刀廠 兩夫妻的剛強與柔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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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工廠 夕陽之歌

同在宏昌工廠大廈守着香港僅存的胸圍廠和磨刀廠 兩夫妻的剛強與柔韌

蘇姑娘一個電話,喚盧生從地下的磨刀廠來到她在四樓的胸圍製衣廠,留下二人少數在宏昌工廠大廈拍下的合照。

從徙置工廠大廈的發展背景來看,許多廠戶原先都是山寨廠,家庭式小本生產,一格格的單位內,都是一個個胼手胝足努力營生的家庭。本來就是以公屋為設計原型的工廠大廈,也就像一個大家庭,因為廠戶大多長租單位幾十年,彼此之間也互相熟悉,常常你關照我、我幫襯你,關係融洽。

在長沙灣宏昌工廠大廈有許多家庭式作業的小型工廠,但兩夫妻各自經營一間工廠,盧生的磨刀廠和蘇姑娘的胸圍製衣廠,卻是獨例,剛強堅毅和柔韌有度兩種力量,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感受到。

盧生少年時幫人打工入行,到了一九八八年自立門戶,開設「振南機器磨刀廠」。起初租在大角嘴的私人工廈,一九九七年搬到房委會的長沙灣工廠大廈,到了長沙灣廠要清拆,他便租用鄰近的宏昌工廠大廈一地舖單位至今,一晃就已二十多年。蘇姑娘的「廣泰製衣廠」租過大埔道、青山道的工廈,因為青山道的單位租金實在漲得難以負擔,盧生得知宏昌有單位出租,便馬上叫太太趕緊投標,於是在二○○九至二○一○年間,蘇姑娘的胸圍廠也搬進宏昌。他倆的工廠不單是宏昌內唯一的同類工廠,其實也是本地最後僅餘的磨刀廠和胸圍廠。

出入金庫、監獄磨利刀

家中把菜刀也有變鈍的一日,要用磨刀石磨利才可使用。大型機器上的那把數米長的刀片,又豈是一副磨刀石可以磨得利?盧生的磨刀廠正是專門幫大型機器磨刀。「好似我早兩個禮拜就去了監獄,囚犯製造馬路牌所用的剪板機把刀是我幫他們維修。金庫我都去,黃金都要剪嘛,把刀又係我同佢整。」

盧生一按下開關,磨刀機便馬上「轟隆轟隆」地 開動,另一邊的收音機卻剛好播出《上海灘》一 歌,頓時充滿年代感。
盧生一按下開關,磨刀機便馬上「轟隆轟隆」地開動,另一邊的收音機卻剛好播出《上海灘》一歌,頓時充滿年代感。

盧生早在六十年代便開始學做機器,後來專做磨刀,見證香港工業由零起飛到輝煌再到沒落。像昔日堪稱世界第一的鐘錶製造業,其實也離不開一把鋒利的刀,才可把鋼材剪開。「香港工業以前好發達,好多嘢都要用刀,路牌、膠片,一樣都要用刀;廚具、電箱,一樣要剪出來、摺出來。大角嘴咁多五金舖,都係我去維修,同佢睇住啲機。」各行各業的客戶只要把刀有問題,盧生收到求助電話,便趕去現場,把刀拆出來帶回工廠維修,整好後再送去把刀安裝好。客戶的信任和依賴,支撐盧生堅持到今日。

問他是不是有些合作十幾年的老客戶,他激動說豈止十幾年,「我做嘢做咗六十年,跟我時間最長嘅客戶都起碼有五十年。佢賣五金,鋼片、銻片都要剪開先可以賣俾人。」多人做呢行嗎?盧生說,如果他不做,就後繼無人了,「出面啲人仲需要我,我唔做佢哋都幾頭痛,佢哋都話如果你唔做,我哋都唔知點算。」像他這樣捱過半世紀,實在令人敬佩,他也自豪地說,「係啊,我哋以前嘅人係刻苦耐勞啲,去到今日我都仲係做緊。」話鋒一轉,他又問,「你估吓我今年幾多歲?」然後笑笑口答,「七十五歲,一九四七年,香港出世嘅。」

機器不是無情物 搵食工具親如手足

工廠的左右兩邊,放置兩台由同一西德牌子出品的磨刀機器,較細那台是八八年開業時用七萬德國馬克訂的,較大那台是九二年再添置的,盛惠十三萬馬克,盧生記得清楚,「那陣時兌港紙約四個幾,五十幾萬。他說剛開業時一台機都足夠應付到,「後來那些機器愈整愈大部、愈長,逼住我又要買多部。」他逐一指着介紹, 如數家珍, 這部來自西德,那部來自瑞典、西班牙、台灣、上海……「以前嗰啲全部都係好嘢嚟㗎。」

盧生考起記者,「你知唔知道一個『絲』係幾多?是一個mm分開一百份,一個mm等於一百個『絲』,可以磨到咁精準俾你!」「絲」即中國傳統機械行業中對0.01毫米的俗稱,他說做機器就是要精準,精準到以幾多個「絲」為單位,「前後差個絲,件嘢就廢了。」說起這些跟了他幾十年仍然運作精準,好比最佳拍檔的一台台機器,不久可能就要當廢鐵賣掉,他心裏實在是不捨又難受,「今時今日?可能要俾錢人哋搬走。好、好、好悲哀……香港真係。」他撫着那台較大的磨刀機說,「呢部真係好靚、好靚、好靚……但到時我唔做呢,佢就變爛鐵,送都冇人要,冇人夠膽接收……」

臨別依依,盧生最放不下的,便是初開業時從西德訂來的ERMA FULDA牌工業用刀片磨刀機。
臨別依依,盧生最放不下的,便是初開業時從西德訂來的ERMA FULDA牌工業用刀片磨刀機。

說起政府提出明年二月過年前搬走可獲額外十萬元,盧生一時激動,說:「我寧願十萬蚊都唔要!我繼續留喺度,做到十一月你叫我走為止,做得一日得一日!」到明年遷走的最後限期時,他都已經七十六歲了,表示若然自己年紀後生一點,一早就出去搵地方搬廠了。他通常早上八點幾就回到廠裏,一做就做到夜晚八點幾先走,客人打來,便外出工作,日日如是。

門口一隻隻麻雀長得格外肥嘟嘟,盧生慈祥地介紹說,「我養的,認得我,夠時夠鐘就來搵食。」連門外面的麻雀也叫他依依不捨,更何況一台又一台被逼跟他提早退下火線的機器。它們都是跟隨盧生打天下幾十年的老拍檔,感情之深,猶如手足。

磨刀廠門口的舊式拉閘,也是快將消逝的美學。
磨刀廠門口的舊式拉閘,也是快將消逝的美學。

最後的香港製造胸圍

蘇姑娘經營的廣泰製衣廠,仍然維持本土製作胸圍,也有肚箍等產品。因為員工都年事已高,甚至已經是「婆婆級」,自疫情爆發起蘇姑娘便一直讓她們按各自需要,彈性上下班,大家都互相遷就、體諒。她粗略估計,香港五、六年前或許還有多兩間胸圍廠,但根據她的客戶反映,香港現時已沒有其他胸圍廠了,而本地起碼仍有六、七十個客戶向她入貨,此外還有美加市場,「都是幾十年的老客戶、幾十年交情。通常是唐人街的華人,從香港移民當地做生意後,繼續幫襯同鄉。有時打個長途電話過來,都會傾吓偈。」話畢便有電話打來,蘇姑娘抄起紙筆,記下客戶的訂單。

蘇姑娘事事親力親為,為這間胸圍製衣廠傾盡心力。
蘇姑娘事事親力親為,為這間胸圍製衣廠傾盡心力。

蘇姑娘其實不是做製衣出身,她本來是在這家製衣廠做會計,「後來老細唔做、仔女唔接,問我有冇意思做。」那年是一九九七年。蘇姑娘說畢竟在這間公司多年,對公司、同事都有感情,也相信憑旗下BB牌胸圍多年積下來的口碑,覺得這門生意仍有發圍空間,決定把招牌扛下來。正如蘇姑娘所說,「力不到,不為財」,自己生意自然事事親力親為,拿得起算盤,也掌握到一手製衣工藝,遇上特殊狀況,她半夜也會親自出馬趕工補救。

關上廠門就是一家人

「大企業就是大企業,老闆手指指吓,下面啲人就做。講真嗰句,我哋呢行入面,係佢(員工)指番我做!唔靠佢哋,你自己根本上做唔到咁多嘢。」蘇姑娘說。全廠上下共事多年,情同姐妹,她逐一介紹,穿紅色衫的,人人稱她「歐陽」,做了成三十年,最「八卦」也最「八搭」,各個部門都一清二楚;穿黑色衫是「阿旋」,專門車「人字」;坐入面的是「阿薇」,專門「上勾圈」;年紀較大的周姑娘,專責「雙針;還有她的親姐,她原先是廣華醫院的護士,退休之後便一直幫忙打理工廠。「閂起門來就像一家人一樣,因為大家在廠內工作見面的時間,比跟家人相處還多。一至五都返工,就好似屋企人一樣,成日都見到面,傾吓偈、講吓笑,講吓是非都好;但如果你返到屋企,啱key就啱key,唔啱key就未必有咁多嘢講。」

兒子也是他倆的得力助手,耳濡目染下也熟悉兩間廠的運作,需要時便打個電話找他幫忙搭把手,他便地下刀廠、四樓胸圍廠兩邊走,蘇姑娘舉例說,兒子會幫她跟單、裝箱、入倉,也可以幫師傅拉布等等。會跟爸爸盧生出去工作嗎?蘇姑娘笑說,那就比較難,「老竇那些工作好難跟,始終他是老師傅,亦都唔想仔女跟他。」

蘇姑娘每日約六點放工,接着便去附近買餸。翌日帶備兩份飯菜,中午蒸熱當午餐,盧生也會上來一起吃午飯。「兩公婆一齊在一間廠就多,各自有各自做就冇,好少話你一間、我一間廠,你有你做,我有我做。」蘇姑娘笑說,夫妻分開經營,勝在無拗撬,「佢嗰瓣唔啱我做,我嗰瓣唔啱佢做,無辦法。」兩夫婦忙碌大半生,如蘇姑娘所言:「唔係為仔女,就係為間廠。」怎料他倆艱難守業,房署的一紙通知,被逼要提前劃上句號。

蘇姑娘事事親力親為,為這間胸圍製衣廠傾盡心力。
蘇姑娘事事親力親為,為這間胸圍製衣廠傾盡心力。

磨刀廠、胸圍廠各有各難題,這個家庭可謂面對雙重難關,「佢可能想繼續做,唔知佢,我哋都冇咩點溝通,但啲細路都唔想佢做,一來擔心佢年紀大,二來又唔知搬去邊……」說到自己間廠,蘇姑娘也只能搖頭嘆氣,說一言難盡,「或者我明年二月就走,(存貨)清就清唔完,筆十萬蚊幫補吓我俾啲伙記都好,因為個個都跟咗我咁多年……」話沒說完,鈴鈴聲再次響起,蘇姑娘又轉身去接聽電話。

蘇姑娘租用的單位有二千呎,一邊是工場另一邊是貨倉。她至少還有二百五十個每箱十打胸圍的存貨,還有二千碼的布料,一想起「走貨」就感到困擾不已。胸圍不同一般衣、褲,結構、工序繁多,大尺碼的胸圍更是格外複雜,所以向來很少工廠肯生產,但蘇姑娘仍願意接大至四、五十多碼的胸圍訂單,只為滿足不同客人的需要,但這樣織織復織織的日子,很快便成絕響。從會計到後來接手做廠,幾十年過去,相信不論客戶有什麼難題,她都早已應付自如;難就難在也是時候,要跟這些相識多年的熟客仔一一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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