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西下，橙紅餘暉蔓延天際，周遭變得悄悄的，山鳥歸家、蟬鳴未響，天色漸漸暗下來。萬物靜候。然後，山下的燈一點接一點亮起來，樓宇、球場、公園、馬路、街道，電燈代替了太陽，照耀人生活；工程人員默默工作，守護着燈。燈下有人，成就了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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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光
地下城 
地面的燈，由看不見的電纜傳送。清晨陽光和煦，拐進灣仔半山寶雲道花園，松鼠攀樹、健兒晨跑。經過公園旁側平平無奇的混凝土電機房，敞開大門卻別有洞天，是全長三千一百米的地底電纜隧道，穿越歌賦山與奇力山，直通華富。
以三條為一組、共四組的275千伏高壓電纜就藏於地底，在不影響城市景觀之下，將南丫島的電安穩地傳送於此，再從這裏輸往地上萬家，已三十七年。
在深不見盡頭的電纜隧道，足以容納一輛私家車通行，戴上安全帽的工程人員進行例行檢查—設備有沒有耗損、地上有沒有水漬、運作是否如常？空間完全密閉、收不到網絡、工作專注而寧靜，只聞石塊傳來微弱嗚鳴。
地面的繁華百媚，倚仗地底的安穩支撐。城市因安定而繁榮，光明因黑夜璀璨。
昔日的光 照耀香港逾百年⋯⋯
一百三十五年前的十二月一日，下午六時，中環德輔道燃亮全港首批五十盞電街燈。那時清朝仍在，英國尚未租借九龍和新界，是由時任港督德輔奏請維多利亞女皇要求在香港裝電燈的。
一八九○年，在臨海的灣仔聖佛蘭士街對上山坡建成全港首座灣仔發電廠，初期主要為中環一帶供電。由最初用蒸汽發電，到後來轉燒柴油，電廠在一九二二年退役。相近時間灣仔開展填海，現時軒尼斯道以北都是新地，發電廠舊址變成現在的日月星街，不再近海。
這三十二年歲月，電燈漸次取代火水、鼠疫促成住屋改革、清廷滅亡、一戰爆發，香港遽變。
灣仔發電廠（一八九○至一九二二年） 治安守望者
在未有電燈之前，貧苦大眾聚居於灣仔一帶，每逢入黑，劫案頻生、賣淫賭博成風，亦常有嬰兒被棄。一八六○年嘉諾撒仁愛女修會在聖佛蘭士街（St. Francis Street）辦學校和棄嬰院；一八九◯年，灣仔發電廠落成，為晚上街道帶來電燈，灣仔區治安漸漸轉好。
現在，在星街旁邊的光明街兒童遊樂場石牆樹下，佇立着大型灣仔介紹牌，其中一塊大字寫着「光」。
《三字經》云「三光者，日月星」，意指太陽、月亮、星星為宇宙三個光明源頭。由是一九二二年在灣仔發電廠被拆卸後，原址街道被命名為日街、月街及星街；一九二五年旁邊的聖嬰里亦改名為光明街，寓意電力帶來光明。
如今，日月星這小街區，已無電廠痕跡。一百年前，從煙囪飄散的裊裊蒸汽，現被優雅小店咖啡蒸氣取代；重工業氣息不再，換成恬靜悠閒巷弄。不變的是，燈光不滅，光明永在。
灣仔發電廠原址已變成日月星街
北角發電廠（一九一九至一九七九年） 保衛我城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淪陷。在日軍佔領香港期間，北角發電廠員工及退伍軍人曾組成志願軍奮力對抗，發電廠經理Vincent Sorby在戰爭中英勇抗敵，不幸罹難。
北角發電廠及後被日軍佔據，電力供應一度中斷。經歷三年零八個月苦難時光，香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重光，電廠員工花兩個月時間緊急復修，在十月恢復供電，與港島居民一起告別寒冬。
回到當下，看着眼前平靜安穩的電廠原址—北角城市花園，實在無法想像這裏曾發生過烽火漫天的香港保衛戰。
鴨脷洲發電廠（一九六八至一九八九年） 經濟騰飛
隨着港島東面人口膨脹、急需土地發展，電廠由北角搬到南區鴨脷洲。一九六○年代末鴨脷洲一片荒蕪，鴨脷洲大橋尚未落成。開廠之初，需依靠街渡Walla-Walla來往電廠和香港仔。電廠員工在碼頭升起白色港燈旗，靜候對岸小船接載，船程約十分鐘。
電廠最初以燃油發電，是那種美國西部電影沙漠上可見的濃稠黑色重油，帶濃烈味道。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東爆發能源危機，相比之下全球燃煤價格較穩定和供應充足，電廠遂轉用燃煤發電。
同時香港步入經濟起飛期，大批「媽姐」（女傭）轉投工廠獲取更好待遇，各種家用電器快速冒起，在一九五○至七○年間，香港島人口增長不到一倍，但港燈發電量卻激增十倍。鴨脷洲發電廠由一枝煙囪，分多年擴建至五枝，成為這座城市發展經濟的重要助力引擎。電廠附近亦漸漸熱鬧起來，鴨脷洲大橋通車、鴨脷洲邨、利東邨相繼落成，一九八九年，電廠完全退役，正式搬到對面海——南丫島。
南丫發電廠（一九八二至今） 成為地標
三枝煙囪成為南丫島地標。走進電廠，被大海包圍；視野遼闊，自成社區，各路段以設施命名：除塵器道、水塘道、東橋路、廠房路、分隔道⋯⋯空氣清新、大量綠化，冬季鳥禽駐足低飛。戴安全帽、穿整齊工衣的工程人員步履輕鬆、神情柔和地互相問候。
南丫發電廠啟用已四十三年，這裏不少工程人員都在這裏工作了四十三年，第一份工作做到現在。
世事多變 不變的是人
一百三十五年來，發電廠搬了三次；香港地貌、市民生活、發電技術日新月異，但唯一不變的是每個輸配電環節都由人作最後把關—走上山旮旯安裝電線、深入地底維修電纜；在電廠機房埋頭苦幹、在機組後台監測數據；颱風天留守南丫發電廠確保供電正常、暴雨天疾走市區搶修斷電裝置⋯⋯
無事之時，我們總視作理所當然。唯有無電之夜，我們忽然驚覺，一切非必然。香港作為其中一個電力供應穩定度極高的國際城市，背後有賴一班無名守護人的專業付出。
發電背後 工程師為了梭羅魚⋯⋯
南丫發電廠與海相依，依靠抽取海水為發電機組降溫。但二○一八年夏天，一晚潮退後，大量魚仔闖入冷卻水入口。水入口設有兩米乘兩米漁籠，用以收集已經阻隔的魚兒和垃圾，那天晚上竟擠滿銀白色梭羅魚。發電機組響起警報，顯示機組有過熱的可能性，員工疲於奔命清理漁籠。
自製聲盾 防魚誤闖
那日起，負責監察和運用新科技提升機組效率的港燈發電科技術服務工程師何頴麒 （Michael）獲派一項新任務—減少海洋生物誤闖冷卻水入口。
「預防勝於治療，它不進來，就直接連魚都不用清。」本身冷卻水入口已設置水柵和鼓形濾網，防範大魚誤闖，一直沿用至今。在他進一步尋找其他電廠驅趕魚方法時，發現到氣泡、電流、聲音驅趕三個方向，「採用聲音驅趕是比較容易設置和實行，所以一開始就決定先試用聲音。」運用聲音的意思是在海底播放一些魚兒不喜歡的聲音，令魚兒遠離入水口。
現成的聲音驅趕系統索價高達幾百萬美元，「那間供應商是提供一個解決方案服務，即由硬件到軟件安裝、運費、以及售後服務，有專家為你審視附近海洋生態狀況，從而制定到底用甚麼聲音最有效。」但Michael坦言，如若無效，這筆錢就「真的倒落鹹水海」。
蔗渣價錢 燒鵝味道
他們遂土炮式自行研發，先行拆解系統的部件，發現只是分成三部分：音樂播放器（MP3 Player）、擴音器及水底喇叭。「我們就嘗試去東拼西湊一下部件，在香港很多地方都買得到。直接地說，很應急時，我們可以去鴨寮街買到所有後備部件。」成本由幾百萬美元大減至幾萬港元，而且「得咗」！「當然開心，這是一個創新的嘗試，我們用低成本做到幾百萬的裝置，性價比非常高，我們常常說是用『蔗渣價錢，燒鵝味道』。」
最困難的部分要數找出有效的驅趕聲音，他們曾放置潛水艇出海實試三、四十種聲音，從各類音樂、高低頻動物聲、敲擊聲等，發現不同魚兒對各種聲音反應各異，甚至有些聲音反吸引牠們靠近。最終他們鎖定四種聲音，鯨魚聲、低頻聲、搖滾重金屬音樂和敲擊聲，現在全天候在水閘播放。「敲擊聲是新加的，電器維修部同事建議說以前有些漁民親戚，會利用敲打聲驅趕魚羣圍成一堆方便捕魚。」
自二○一九年六月啟用「聲盾」以來，誤闖魚兒數量由幾萬公斤減少至不足一百公斤，效果顯著。南丫發電廠現有四個入水口，水閘闊度可達廿五至四十米，現在每個入水口安裝了四至六個聲盾。聲盾除了有效改善機組運作，亦對生態友善。
聲盾設計榮獲過不少獎項，也有本地大型承判商詢問過他們有關聲盾的詳情，而原來不少香港樓宇都會抽取海水作冷卻空調系統之用，那必然會面對近似的魚兒誤闖入水口問題。一個聲盾，造福了許許多多海洋生物。
「以前因為鍾意汽車，所以對機械工程有興趣，沒想過會涉獵和海洋生態有關的工作。」今年三十五歲的Michael在十二年前加入港燈做見習工程師，七年前轉到發電科「技術服務部」，剛轉職不久就接到聲盾的任務。與一般人們以為的工程師呆板工作不同，技術服務部的工作內容包括開發新技術來提升機組效率、研究新發展的工程項目等。「每日問題都不同，我們的思維要不停轉變，才有機會想出新方法去解決。」
科技背後 為了解決人的問題
「以前我們的監測點只去到客戶變電站，但有了港燈智連網（LoRaWan）之後，我們連客戶樓梯底都能夠監測到電流是否正常，解決到最後一里路的問題。」年輕的港燈輸配電科電腦硬件工程師張榮禮 （Benny）能引簡淺例子輕鬆解說，聽似複雜的技術原理。
智連網最後一里路發威
他說，在研究智連網這三年來，學到最重要的一課是溝通：「更加了解到工程不可以只是技術，因為真的要幫助到人，就要令他們明白到、使用到，並用得更加多。」而智連網亦同樣是一項新型通訊技術，但始終技術再好，都要依靠人與人的溝通，與互相理解，才能普及使用。
原來LoRaWan全稱Long Range Wide Area Network，即長距離廣域網路，是一種約十年歷史的國際通用標準。「與家用Wi-Fi類似，它的特點在於可以傳播到很遠，所以叫長距離。二來它非常慳電，很多時候只需要用電池驅動Sensor（傳感器），一粒電便可續航長達十年，令我們可以更廣泛使用和更輕易收集數據。」
港燈自二○二二年進行智連網研究，以解決過往需要鋪設光纖、銅線以進行裝備和裝備之間的通訊之難。例如一些客戶樓宇樓梯底設有電流傳感器（家用電箱亦有電流傳感器，當電流過高便觸發跳掣），一旦電流異常，傳感器會發出訊號通知港燈。以往在未有智連網之前，往往無法覆蓋這些空間，無從得知裝置狀態，但現在卻能實時監測到了。
「以往沒有無線網絡時，是否無法監測這些東西呢？又不算沒有，但很費時失事和花費龐大，例如在南丫發電廠某處安裝一個傳感器，因為電廠範圍大，要靠拉線到終端，可能要花幾十萬至一百萬元。」而且，以前要派專人去讀取數據，但現在有了智連網的幫忙，幾乎能實時自動上載數據，及早知悉異常，作出反應。
智連網自去年十二月正式推出，有一次成功監測到南丫發電廠一條輸煤帶的摩打出現異常震動，派員檢查後發現果真出現狀況，提前作出修正，成功令電廠運作不受影響。
工程不止技術 更重溝通
正式啟用一年，現時港燈安裝了逾一千個智連網傳感器，應用範疇包括溫度感應、能源計量、震動感應、超音波感應、水檢測系統等，一般人大概會聽得一頭霧水。Benny溫柔地補充解釋：「超音波感應其中一個例子是要監測南丫發電廠海平面的上漲和下降，根據潮漲潮退去配合發電廠的運作。」
記者驚訝他年紀輕輕，卻總能引用貼地例子清晰佐證複雜技術的能力，他謙虛道：「這正正就是我們在推廣給不同同事去使用智連網的痛點來的，如你所言，不是每個同事都是一個工程師，而就算他們是一個工程師，都未必理解通訊或者其他方面的事情。因此我們在二○二二至二四年間，進行過很多不同的路演（roadshow），走訪不同部門去了解他們有甚麼需要、這套系統如何幫助他們、教他們怎樣使用，或者手把手跟他們說用這個傳感器就幫到你了，怎樣去做安裝、怎樣去登記進去、最後怎樣去呈現出數據，所以我們要站在他們的角度 思考，才能幫到他們。」
從小時候，從事通訊行業的爸爸帶着電子設備回家，小伙子坐在一旁一同分解零件、學習組裝，到長大後入讀工程，參加機械人比賽，到現在真的走進一間電燈公司做工程師。而有趣的是，明明他是做輸配電科，但第一件代表性工作竟與通訊有關。兜兜轉轉，千絲萬縷，未知未來又會開展怎樣的篇章？
深入電廠
現代工業風
攝影愛好者，會很羨慕吧。
南丫發電廠是大型工業建築羣落，樓宇外牆直接曝露輸氣管道、樓梯結構；放眼皆是不加修飾的混凝土外牆、鍋爐鋼板、機組本體；重實用、棄裝飾。
整個廠房只有四種顏色，白、灰、銀、藍。
地面一片寧靜，但若深入任何一幢發電機組廠房，電梯門打開，發現整個人都在震動，因為整座樓都因機器運作而顫動着。機器持續發出低頻嗡嗡聲、鍋爐在發熱、嗅到燃燒的氣味。只消一會，身體乾涸。太陽直照、海風吹拂，風勢不時頗大。夏熱冬寒，在島嶼的海邊戶外工作，自己也要變成一隻適應野外的海鳥，保存自己，使命必達。
自然風 百種雀鳥飛過
早上十時，陽光普照，員工向訪客中心外面的大片草被澆水，清新青草味隨之煥發，濕潤溫暖宜人。麻雀聲啁啾、紅耳鵯兩三隻成伙嬉戲、遠處有麻鷹歇腳俯視大地，鳥兒為人類帶來生活壓力以外的心靈撫慰，員工小心呵護孕育牠們的環境。
電廠十四年前開始進行廠內鳥類調查，剛完成的年度調查發現三十種留鳥、冬候鳥和過境遷徙鳥，當中包括罕有冬候鳥—紅尾伯勞，棕褐色羽毛、腰尾呈紅褐色，圓鼓鼓身形相當可愛，今次已是連續兩次調查發現其蹤影。
南丫島生態豐饒，全港三分二生態物種亦能在島上看見或曾被發現，當中包括過百種鳥類，超過四成出沒南丫發電廠。雀鳥多見於電廠水塘、乘客碼頭、瞭望台、訪客中心草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