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茶壺魂魄收
第五十九屆紐約古籍展已經在三月十日結束。顧名思義，展品絕大多數都是閒閒地百年以上的舊物。其中更有中世紀修道院苦修僧侶手抄的的泥金繪圖經文，或十六世紀接生婆手冊，配有腹中胎兒的木刻版畫。這一類舊物古董，雖說價值不菲，卻並非人人願意購置家中，其中一個顧忌是一本書經歷了三數百年，早已成精，它背後的故事往往不可說不可說。這樣的一書在握，正如薛寶琴的《赤壁懷古》所說的：「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我有一套private press的《巨人傳》，扉頁上有從報紙上撕下來的訃聞，日期是1946年9月9日，訃聞左右各貼了一張綠色的印有法蘭克林頭像的美金一仙郵票；書中還夾着三四封私人信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打開來看。有時候看到狄更斯《聖誕頌歌》內頁上寫道「給尊尼吾兒，望永遠保存珍惜。父字」，一方面固然覺得自己侵犯私隱，在另一方面又不禁聯想到現有藏書的命運，爽然若失。我曾因為一時的興致買了一具1968年文革茶壺，至今放在一角不用，唯恐逝去的歲月隨着茗煙從壺嘴裊繞上升，魂兮歸來。
驚世駭俗蚱蜢舟
古籍展其中的一件展品是一代芭蕾舞王寧真斯基（Vaslav Nijinsky, 1890–1950 ) 的舞鞋，單丁一隻，杏色牛仔皮，鞋頭的裝飾早已脫落，鞋底內裏有寧真斯基的簽名和他寫下的1914年這個年份。這一年他和恩師兼情人 Diaghilev 鬧翻，自組舞團，取妻成家。可惜他不善經營，兼且女兒出生，陷入經濟困難。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原籍俄國的他在維也納被列為敵國公民，遭到軟禁，最後還是無奈接受恩師及多位權貴的相助，方能脫身復出。後來還患了精神分裂症，並在病中寫下日記，其中哀情，叫人淚下。寧真斯基只活了六十歲，但看那小小的舞鞋內卻藏有無限的憂鬱。鞋子的長度只有9吋多一點；這樣的一雙小腳卻跳出了大膽刻畫情慾，驚世駭俗的《牧神的下午》。芭蕾舞后芭芙洛娃（Anna Pavlovna Pavlova, 1881–1931）也是天生一對小腳，但看她遺留下來的舞鞋便知道：窄長纖巧，鞋的兩側有密密的針步作為支持，可以想像舞蹈需要的力量可驚，叫人想起瑪歌芳婷說過：「芭蕾舞是比鬥牛還要殘忍的運動。」書商非常樂意將寧真斯基的舞鞋從玻璃櫃內取出給我拍照。我耳朵聽書商娓娓道出鞋子背後的歷史，眼睛卻看着這舞鞋，早已靜止下來如同泊在溪邊的一隻蚱蜢舟，不禁細細思量它曾經將多少沉重的哀愁化作輕盈的舞蹈？
珠光寶氣無情妖
《無情女妖》（La Belle Dame sans Merci）是十九世紀早逝浪漫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 ) 寫的一首民謠體叙事詩，內容描述有武士獨自失魂落魄，臉色蒼白地在寧靜的秋天的湖邊流連不去。原來他在草原遇到美麗的女妖，長髮及腰，腳步輕盈，眼神狅野。武士迷戀女妖，贈她花環，扶她上馬，並隨她共處山洞。女妖對武士嘆息唱歌，又獻上甘露野蜜。武士在歡樂中昏昏入睡，夢見無數的帝王武士，皆蒼白如同死者，對他呼叫：「無情的女妖將你俘虜住了。」醒來不見女妖，只有迷茫地在湖邊游蕩，加入了為愛情而喪失自我的癡人行列。評論家一般皆認為這首詩是濟慈的傑作，而前拉菲爾派畫家尤其喜歡將這詩入畫。
古籍展現場的這本《無情女妖》的封面光彩奪目，堪稱全場之冠。棕色的摩洛哥羊皮上滿是都鐸王朝的玫瑰花紋，且鑲了137顆珠寶，包括封面正中的79顆珍珠。女負責人同意將書打開，讓我一睹內裏乾坤：原來是個獨一無二的手抄本，且有重彩手繪泥金配圖，書成於1928年，保存得相當好，並有畫家兼書法家Alberto Sangorski的親筆簽名。一問標價，那女子笑容燦爛地回答：「十二萬五千美元而已。」
文豪氣概可長留
現場其他有趣的展品多的是，包括古董塔羅牌，袖珍兒童畫冊，大力水手漫畫手稿，1931年在美國費城出版的第一冊米奇老鼠連環圖，還有印在咭紙上的俄國詩人普希金童話無字連環圖。細看之下，發現故事內容和《雪姑七友》頗為相似，不同的是七個小矮人變成七位武士。詹姆斯喬伊斯著的《尤利西斯》初版是古籍展必然出現的展品之一，藍色的封面一年比一年轉淡，身價卻一比一年更高，一般書品上好的可值萬元美金。
這一次在《老人與海》的初版旁邊發現了海明威的照片；大文豪的面貌躲在帽子的陰影中看不真切，倒是他身邊倒懸的馬林魚巨大無比，頗具氣勢。《老人與海》裏面的名句「人可以被毁滅而不可被擊敗」反而可以用在這條雖死猶榮的魚身上。而海明威宣揚的英雄氣概骨子裏其實很脆弱浮淺。當然是喬伊斯的博大包容幽默慈悲比海明威的求勝心切更為高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