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牛我只是在小時候到沙田紅梅谷旅行看到過一次。我和同學坐在草地的石上吃三文治,不遠處有兩三頭黃牛適閒地低頭吃草,但見牛耳濕濕,尾巴甩甩;偶爾哞的一聲長吟,叫人頓覺天長地久,此生悠悠。草地上有散落的牛糞,依稀還帶着一點植物的清潤氣息。大概是從那時開始,便喜歡了牛。喜歡歸喜歡,至於牛肉,從舌頭到尾巴,都照吃不誤。母親倒是終生不吃牛肉。
臨別秋波春牛圖
以後接觸到的牛,不外乎就是圖畫與文字。唐韓滉的〈五牛圖〉自是百看不厭。我家中廚房掛着一幅長約兩呎的〈五牛圖〉點彩剪紙,特別請人裱框起來,圖上面還依照故宮博物院藏的那幅一般,有題字有印章。這麼巧工的剪紙藝術,如今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了。那是四十年前在香港買的。我的心思和時間都用在這一類事情的上頭,一晃眼半個世紀,樂此不疲。廳裏面也有一幅長條的楊柳青年畫〈春牛圖〉,兩男兩女四個胖娃娃坐在牛背上。其中一個手握柳枝,枝葉之間有兩隻燕子在上下飛翔。還有就是羅冠樵在《兒童樂園》裏面畫的牛了,從七歲看到七十歲,始終不渝。羅翁畫了十二幅牛的封面畫,另外還有許多牛的兒歌和其他牛的插畫,只有在這裏選了四幅封面畫和兩幅兒歌和大家分享。其中第236期的那隻神態柔和的黃牛,多少有點參考了〈五牛圖〉。
母牛小犢真情露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是公認的偉大小說,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動物也寫得非常生動傳神,其中包括了佛隆斯基的愛馬佛路佛路和列文的愛犬拉斯卡。彷彿是托翁那股強大的生命力,無孔不入,盈盈地流瀉到他所接觸的一切。列文前往莫斯科向吉蒂求婚遭到拒絕,失意而歸。幸好剛剛回到家,便發生了一件重大可喜的事情:他從展覽會買回來的母牛巴發養下了小犢。接着便是一段描寫母牛小犢的絕佳文字:經過了丁香樹旁的雪堆,列文到了牛圈。結冰的門一旦打開,立即有牛糞的熱氣冒出;那突然而來的燈籠光亮驚動了那些母牛,在新鮮的亁草上騷動起來。列文看見了荷蘭牛那光滑有黑斑的寬背。公牛別庫特帶着鼻圈躺在那裏,想要站立起來,卻又改變了主意,只在列文經過時喘息了兩下。那紅色美麗的母牛巴發,大如河馬,把背轉過來,遮掩住小犢,嗅着牠。列文看了一看巴發,扶起了紅斑的小犢,細長的腿顫巍巍地不能站穩。巴發激動地嘷叫。列文將小犢重新放在巴發身邊。巴發這才安靜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用粗糙的舌頭舐小犢。小犢探索着,把鼻子湊到母牛的鼠蹊下,轉動着小尾巴。
這段文字全是精準的細節,到處是氣味、顏色和觸覺。不單是母牛和小犢的關係交代明確,人和牛之間的互動亦充滿了情味。當然,這一切全是托翁的親身感受和觀察。那種立體現場的即臨感,是不可能依靠虛擬想像的筆墨去表現的。
張愛玲在〈存稿〉中提到自己的一篇少作〈牛〉。祿興的牛給賣了,只留下了空的牛欄:「牛欄裏面,積滿灰塵的空水糟寂寞地躺着,上面鋪了一層紙,曬着乾菜。角落裏,亁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癢磨的。」這樣的細節也不知道張愛玲憑什麼寫出來的。就是這發白的柵欄叫祿興觸景傷情,流下了眼淚。
哞牛遇上乖小孩
喬伊斯的小說出名難譯,典故特多,暗礁處處,叫譯者隨時覆舟。真的佩服翻譯《尤利西斯》的金隄和蕭乾、文潔若。連《芬尼根的守靈夜》也有了戴從容的譯本,真是不可思議。即使是比較簡單易懂的《青年藝術家的一幅畫像》,一旦譯起來也處處叫人傷腦筋。《青年藝術家的一幅畫像》起首的一句是童話故事:「在很久以前而且那是很好的日子有一頭哞牛沿路下行而這頭沿路下行的哞牛遇上了名叫小嗒哥的乖男孩。」這本來是喬伊斯父親給童年的喬伊斯說過的童話故事。原文中的男孩名字是 baby tuckoo,而且是小寫字母。不知道為什麼有個中譯譯成了「小杜鵑」。一般的解讀是:tuckoo從tuck演化而來,指的是父母在小孩入睡之前將被子的兩邊密密捲摺,以收保暖之效。「哞牛」原文是moocow。牛,也是作者喬伊斯的本家愛爾蘭的象徵。在《尤利西斯》裏面,那賣牛奶的老嫗也化身為愛爾蘭的象徵:「她一面灌奶,一面誇奶好。黎明時分,䓤翠的牧場,她蹲在性情溫和的母牛旁邊,一個坐大蘑菇的女巫。她的布滿皺紋的手指敏捷地擠着,母牛奶頭一注一注地噴着奶。牠們圍着她哞哞鳴叫。牠們熟悉她,這些閃着露珠絲光的牲口。牛中魁首,窮老太婆,都是她自古以來的名字。」
新春吉祥大家好
同一個人,卻有兩個天差地別的稱號。同一樣事物,是好是醜,全在一念之間。文學中的象徵,尤其飄忽不定,隨時變幻。正如莎翁筆下的丹麥王子所言:There is nothing either good or bad but thinking makes it so.新的一年,大家都努力朝好的方向前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