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情幸福驚惶
獵書這營生真是沒完沒了。農曆新年過後的一個早上,無意間在網上看到一本俄國文豪托爾斯泰(1828–1910 ) 的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1877)的原文插圖本,大喜過望,立即訂購。當然我並不會看俄文,吸引我的是書中的插畫畫家Alexander Samokhvalov;他是著名的蘇聯畫家(那時候還叫蘇聯),而且那些插圖正是我在十三歲那年買的中譯本裏面的那些,不同的是那個中譯本中的插畫只是黑白,而原本的插畫卻是彩色的。《安娜卡列尼娜》有多個插圖本,無奈看上去總覺得不對勁,多半是因為最早的插畫先入為主,而且也是因為實在畫得好。這個版本的插畫網上也難得一見,幸好我手上有一幅彩色的,畫的是安娜在暴風雪中的火車月台上看到了年輕軍官佛隆斯基,大膽向她示愛;安娜連忙喝止,心中卻不禁驚喜交集。書中這樣描述:「風好像征服了一切,吹掉了車頂上的雪,吹響了下跌的鐵片,前面火車頭的汽笛沙沙如泣,悲哀號叫;恐怖的風雪如今在她眼中轉為壯麗。……她又惶恐又幸福。只站了數秒,就走回車廂坐下,原先困擾她的緊張情緒如今更加强烈到這樣的程度,以致她害怕有什麼東西會在她心中隨時爆裂。」
真活人躍然紙上
《安娜卡列尼娜》被一致認為是現實主義小說的頂峰,超越了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家史湯達和福樓拜;他們雖然也有心理活動描寫,但是還是致力經營戲劇效果,着眼人物之間的矛盾和衝突,通過對話和動作去製造高潮;托爾斯泰的故事架構當然也相當高明,但是他關心的不是書中人物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是他們為什麼這樣說這樣做。他那抽絲剝繭的心理活動描寫和分析照亮了最深藏的人性角落。看狄更斯的小說,多少會覺得那些人物,不管怎樣生動,還是有點像扯線公仔,言行服從故事情節的需要,但是托爾斯泰的人物完全有自己的思想和自由意志,倒像是托爾斯泰要努力去跟蹤他們的言行舉止和思想;他們是活生生的真人,躍然紙上,奪書而出。
少年時過目不忘
我手上的中譯本,譯者高植,未知何許人也。厚厚的上下兩冊,共1480頁,於1959年4月由香港今代圖書公司出版,訂價港幣十一元。少年時心平如鏡,看書過目不忘,書中的細節至今依然印象鮮明深刻。念大學的時候讀的是Rosemary Edmunds的英譯本(1954年初版)。我一共有七個《安娜卡列尼娜》的英譯本,其中三個是插圖本,譯者包括一般認為是佳譯的the Maudes(1918年初譯,1939年修訂)。《安娜卡列尼娜》的英譯,自1901年的Nathan Haskell Dole,到2014年的Rosamund Bartlett,通共有十二種。各種譯本的優劣,因為我不懂俄文,無從置喙。至於高植的中譯,讀起來也就像是個譯本,高植的中譯本中又多處引用了毛德的註解;這中譯本還有一個附錄是英譯本沒有的:書末附有全書八部每一章節的大綱提要,成為通部大書錯綜複雜情節內容的一個索引,方便檢閱研究,非常有用。
一般讀者心目中的《安娜卡列尼娜》是部愛情小說,描述的是安娜的一段婚外情,這是電影改編搬上銀幕造成的錯誤印象;其實這書有兩條主線交叉發展,另外一條主線的主角是列文,列文是出身俄國貴族的地主,他其實是作者托爾斯泰的自畫像。列文和吉蒂的戀愛,大部分取材自托翁和桑雅的真實事蹟;列文的思想困擾,精神生活,他和農民、自己的家人兄弟,以及莫斯科上流社會的關係,都是托爾斯泰的寫照。可以說,《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幅十九世紀俄國沙皇時期的末世現實風情畫。
投車軌燭光照亮
這樣一部大書,真的不知從何說起。就先說說書中的第七部第二十三章至第三十一章的一個大段落吧。這段落一共九章,描述的是安娜和佛隆斯基的誤會、爭吵,反覆地和解之後又再起衝突,最後佛隆斯基忍無可忍,拂袖而去。安娜惶恐失落,思想混亂,有了死念。其後去和嫂子道麗會面,然後到火車站預備回家。她在火車站接到了佛隆斯基冷淡的字條,感到絕望,投火車軌自殺身亡。這是書中非常精采的一個大段落;托爾斯泰用近乎意識流的手法描寫安娜在路上因看到各式路人而引起的內心獨白:「這小女孩,她也醜陋也造作。」「為什麼這些人在談話?為什麼笑?這全是虛偽,說謊,欺騙,殘忍……」「在那裏,我要逃避所有的人和我自己。」安娜的自殺過程之中的心理活動也是一波三折:她預備自殺前先劃了個十字,劃十字的熟悉姿態喚醒了少女時代與幼年的回憶,忽然那給她遮蔽了一切的黑暗破裂了,在一剎那間,生命帶着所有的光芒和逝去的歡樂向她呈現,但是她依舊注視着快要駛來的車輪。……然後她忽然又意識到她做的事是多麼恐怖,問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可惜已經太遲了。她想要爬起來,退回去;但是給巨大無情之物撞到頭部,從背脊上輾過。「主呵,饒恕我的一切!」她說,並且意識到掙扎的不可能。……鐵道上的燭光向她照亮了原先是在黑暗中的一切,發出一聲爆炸,開始閃爍,然後永遠熄滅了。由於篇幅所限,我只能非常簡略地說說,讀者諸君如有興趣,請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