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雜司谷靈園拜訪小泉八雲之墓的時候,我在心裏以英語向這位百多年前的日本文化仰慕者致意。本名拉夫卡迪奧.赫恩(Lafcadio Hearn)的他在希臘出生,父親為英國軍醫,母親是希臘人。童年時舉家回到愛爾蘭都柏林,之後母親離去,父親早逝,赫恩由親戚養大。十九歲為了生計前往美國,輾轉當上報社記者,在一個博覽會上看到日本的展品,深受吸引。後來又在英譯本《古事記》中讀到日本的神話傳說,更為之心醉神迷。
明治二十三年(1890),赫恩以雜誌採訪員的身份橫渡太平洋。登岸的一刻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遠東島國終老。年屆四十歲的赫恩,碰上這個新興國家進入現代化的關鍵時刻。當社會制度和建設朝向西化全力開動,這位西方人卻倒過來投進日本傳統的懷抱,並且在之後的十四年間,以英文寫出多部探討日本文化的著作,逆向輸出東洋思想的精髓。其中最著名、影響也最深遠的,是日本民間鬼怪故事集《怪談》。
與歷來的西方傳教士和東洋學家不同,赫恩並不是以外來者的角度關注日本,而是真心地想當個日本人。他不但與舊松江藩士之女小泉節子結婚,還歸化日籍,從妻子之姓氏,並以古出雲國(松江)的歌謠「八雲立,出雲八重垣」,自名為「八雲」。如獲新生的小泉八雲努力地過日本人的生活,融入日本人的文化。身為西方人,雖然在日本可以教授英語和英國文學為業,但工作並不安穩,曾經給東京帝國大學以改聘日本教師為由辭退。在急於學習西方但又不輕易接納外人的社會風氣下,小泉的歸化過程肯定不會事事順利,但這卻無阻他在東洋土地上落葉歸根的決心。也許,完全被神道教和佛教信仰打動的他,深信自己尋回了前世的歸宿。
小泉八雲的《怪談》於一九零四年以英語出版,是他的遺作。英文書名照用日語出雲地區的方言發音”Kwaidan”。此書後來再由日本學者平井呈一譯成日文,成為了國內家傳戶曉的名著。如此幾經轉折的翻譯,頗有隔世輪迴的意味。書中收錄的是小泉聽取自妻子和其他鄉民的日本傳統民間鬼怪故事。另外,在小泉的其他著作中,如《骨董》、《明暗》、《日本雜記》等,也有零星的鬼故事記載。雖然這類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但如此有意識地記錄下來,並以優美的文筆加以潤飾,《怪談》可以說是首創。
小泉在《怪談》中所用的無疑是小說家的筆觸。當中出現的許多鬼怪,如美豔但淒厲的雪女、沒有五官的野箆坊、頭顱脫頸飛出的轆轤首、樣子醜陋的河童、紅臉長鼻子的天狗等,都是日本妖魔的經典形象。在原始資料不足或者散佚之處,他會嘗試用推理和想像力補足,力求令故事完整。針對西方讀者,作者也會不時插入關於日本文化的解釋。《怪談》的故事雖然詭異懾人,但在經營恐怖感之餘,小泉更在意強調日本人的性格、倫理和信仰特徵,諸如耽美、忠誠、犧牲、無常、因果報應、萬物有靈等。
日本鬼怪寫書的另一經典,是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柳田生於一八七五年,就讀於東京帝國大學法科大學的時候,正是小泉八雲在同校文科大學教授英國文學,並入籍日本之時。我不知道兩人有否交接。年輕的柳田曾在《文學界》雜誌上發表新體詩,又跟年輕作家國木田獨步、田山花袋、島崎藤村等交往甚密。畢業後進入政府農政局工作,擔任公務達二十年,官至貴族院書記官長,與文學創作絕緣。不過,他一直關心日本小農戶的生存處境,對民間風俗亦深有興趣。棄官之後,正式從事民俗學研究,成為了日本民俗學的開山祖師。
研究民俗,絕不能忽略民間故事和傳說。雖然日本的民間鬼怪傳統十分豐富,但歷來也沒有受到重視,除了部分進入戲劇或物語,大部分也只是在地方口耳相傳而逐漸流失。開始的時候,柳田國男大概是以業餘興趣的方式,收集民間鬼怪故事。明治四十三年(1910)出版的《遠野物語》,內容全部取自出生於遠野的友人佐佐木喜善的口述,內容涉及鄉里神、權化神、白樣神、座敷童子、山男、天狗、河童、昔人、離魂、動物妖仙、家族興衰等各種靈異現象。柳田在序言中談及,此類書物「已不符時下流行」,難免有「以一己之狹隘趣味強加於人」的嫌疑。而「生逢此百廢待舉之世,不辨問題之大小,竟着力於枝微末節」,也很可能是此書會引來的批判。換句話說,當時還未有「民俗學」的概念,本地民間文化遠遠不及西學般經世致用,屬於不登大雅之堂的「道聽塗說」,不能得到嚴肅學者的重視。
《遠野物語》原版共一百一十九則,到了昭和十年(1935)再版的時候,再新增二百九十九則「補遺」。這時候柳田國男已經離開政府,全身投入民俗學工作。遠野町是岩手縣的山區,鄉民間流傳很多地道的傳說。與小泉八雲擷取民間鬼怪故事的精華、以文學手法重寫不同,柳田國男採用的是口述歷史的方法,以樸實的文字記錄講者的言辭,甚至保留當中的斷裂和不完整,亦不避材料的重複,力求呈現傳說的原貌。以閱讀的享受而言,當然是小泉的作品優勝,但以多樣的內容、天然的質感和原始的趣味而言,則柳田的記述對一般讀者也有其可觀之處。兩人的著作,共同標記着妖怪故事由口傳進入文字書寫的階段,開啟往後的世紀,在多種新媒體上鬼影幢幢的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