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Schoenbrunn Palace中文意譯美泉宮,不知道當初是誰的主意,名字就是這樣,叫着叫着叫熟了,漸漸不覺得唐突。歐洲這些帝王之家我從來不熱衷參觀,並非虛榮逆向生長,不羨慕金錢滿屋式的富貴,或者淡薄名利到眼不見為淨的潔癖地步,置美學成就歷史因緣於罔顧,而是它們大多數座落郊區,舟車勞頓一場辛苦去到,還要逐寸逐寸量御足走過的廳堂,縱使年輕力壯的歲月也視若畏途,找出各種藉口推搪拖延──坐在咖啡店看看人來人往不好麼,異國情調合該像輕淡的背景音樂,譬如奧京那家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中央咖啡店,毋庸排隊得到窗邊卡位,無所事事心不在焉,一杯卡普奇諾喝個天長地久,彷彿聽了一下午眼神演奏的《藍色多瑙河》。
所以遊伴建議撥出半天時間給夏季行宮,無賴的我竟然以老懵懂口吻曖曖昧昧咕噥了一句「上次來不是去過了嗎」,妄想虛構的失憶像打哈欠一樣可以傳染,結果當然招來白眼:「你混淆了柏林的Sans Souci,而且那次你也推三推四沒有去。」只好起個大早,匆匆吃過早餐便出發。
首先意外的是它離開市中心其實不遠,普通地鐵二十分鐘左右,比搭快車去凡爾賽宮還方便。當地新知舊雨異口同聲說,別信旅遊指南跟愚蠢遊客在美泉站下車,應該再多一站去到御花園入口的Hietzing,一面遊園一面邁向宮殿,免得浪費腳骨力。識途老馬是不會錯的,除了體力的善用,那種瞭如指掌賦予步伐驕傲,彷彿沾了一點本來不屬於自己的地氣,頓時變得瀟灑漂亮。
御花園最大景點是建於十八世紀的動物園,但和獅子老虎一一打招呼,非得三四小時不可,而且聖誕假期小朋友特多,我們決定過門不入,先造訪那座叫「棕櫚屋」的十九世紀玻璃罩熱帶植物溫室。童年常去的新加坡植物園很有規範,雖然大人對野生猴子最有興趣,次次不忘餵牠們吃花生,美麗的胡姬和巨大的羊齒植物倒也見怪不怪,直至搬到三藩市後目睹外國人捧在手裏怕吹掉含在口中怕溶掉,才曉得它們的珍貴。潮濕翳焗的空氣仿造得太成功了,一下子令時光錯綜倒流,南洋和北美的記憶不分先後黏在皮膚上,體驗類似張愛玲《阿小悲秋》裏的桂花蒸,然而夏季出其不意的回魂可沒有那層詩意,更接近想像中的胃倒流,懨懨地吐也不快不吐也不快。
可能因為這樣,再次浸在冬日乾爽的陽光裏心境特別明亮,迎面見到豎立牆邊兩個信箱類型的物體,立刻認定那是儲放飼料讓路過飛禽充饑的設施。那時A在城市學院修陶瓷課,正規的瓶子碟子做得似模似樣,有一天突發奇想,打算做個鳥浴缸點綴後花園,供羽毛朋友歇腳,順便解渴洗澡。鄉下人真不可理喻啊,專愛做沒有實際利益的傻事,我喃喃說了又說,他大概不是當耳邊風,而是當讚美。粗枝大葉的個性,細膩起來嚇人一跳,有一段時間鑽營工筆寫生,題材是草菇磨菇,雨後到金門公園灌木叢中採摘標本,成績嫓美十八九世紀繪圖專家。這鳥浴缸典型慢工出細貨,草圖改了又改,燒製似乎不如理想,出窰後毀掉從頭再來,數月後大功終於告成,種瓜種菜的後園果然添上新玩兒。洗手盆大小的面積,架在設計特殊的三腳架上,開光當天鄭重注入清水,我陪他站在一旁守候第一個賞面的訪客,雲淡風清就是不見烏鴉麻雀。翌日起床,發現浴缸倒塌了,推斷是夜貓子傑作,幸好掉在鬆軟的泥土沒有破損,兩人七手八腳扶正。怎麼知道(怎麼不知道?)同樣情節隔一天又再重演,如是者三番四次,最後不得不棄置一角,讓它自生自滅。
這個故事最大的謎團,是鳥雀在菜園瓜園本來極度不受歡迎,曾經架起另類稻草人驅之趕之,怎麼又引狼入舍,設立普施甘露的驛站招徠牠們多多光臨?我不是早說了嗎,鄉下人,真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