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做的事往往做不成。
出發到維也納前,特別詢問剛剛來巴黎作客的當地朋友,那家離市中心有點遠的老字號咖啡店還在不在,睽違十二年,人面桃花如果上演,一點也不出奇。他大概驚訝怎麼我單單記掛這家,答「在呀」的聲音帶着小小的問號,不過鑑於禮貌沒有追查。
就算問我也不會閃閃縮縮:咖啡店的名字,是A的姓氏。
八十年代第一次去,旅遊指南發現了它的存在,短短數天連光顧了兩回。第一趟人生路不熟,途中拿着地圖請兩個坐在巴士站候車的少女指點,她們竟然嚯一聲站立回答,家教之好令人吃驚。那時A還在,我寫明信片告訴他,胡亂猜測店主會不會是個失散多年的遠房親戚。他那一代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似乎不熱衷尋根,祖家來自歐陸什麼地方一無所知,含糊地鎖定在德國。為什麼不是奧地利?「不是沒有可能。」開了頭不了了之,不過我旅行德國,慕尼黑也好柏林也好,總不忘翻開當地電話簿看看。是個不很普遍的姓,通常只找到兩三個。或者遷移美國時簡化了串法?五個字母,顯得零零仃仃,結識的時候他寫在紙上,我就以為黑暗中寫得不清楚,腦海掠過「連老竇姓乜都唔記得」,笑容恐怕偏於怪異。
萍水相逢的同志交換電話號碼,一般只寫名不寫姓,甚至是假名,難得遇到小學生似的老實人。那張字條我曾經十分珍惜,同居之後還時不時拿出來看,默默模仿筆跡──簡直像《怒海沉屍》的情節!歷年搬家無數,當然早就不知所終,套進流行小說的思路,應該被歸納為「愛得不夠深」。但人都走了,留着一張紙有什麼意義,執筆的一個又不是張愛玲魯迅沈從文,送去拍賣行可以撈一筆。
兩年前終於和他仍然住在明州的姐姐聯絡上了。那個長途電話打得我心力交瘁,既擔心騷擾她的清靜,又怕她連我是誰都忘得一乾二淨。音訊斷了三十年,像人家說的每逢佳節倍思親,感恩節聖誕節尤其想起。上網打她的名字一無所獲,有一天心血來潮,用他兩個外甥的名字試試,竟然正中紅心──大的一個從政,圖文並茂電話電郵一應俱全。素未謀面的他們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因為A一天到晚講他們的趣事,如何露營釣魚,如何爬樹游泳,反反覆覆說完又說,印象最深的是未懂人事的鄉下小童,「基佬」會衝口而出,當侮辱性名詞攻擊對方。他有一件大外甥六七歲時手捏的陶器,是個吐舌頭扮鬼臉的藍面具,頗具畢加索風味,愛不釋手擺在家裏顯眼位置。離開三藩市我討了帶在身邊,奇蹟般迄今還在睡房架子上。
我還記得他姐姐八月一號生日,電話順口說出來嚇她一大跳。「明年我七十歲。你來,我做聖誕蛋糕請你吃。」夏季做聖誕蛋糕?「為你,夏季特別做!」從前她每年都寄去三藩市,是我最甜蜜回憶的一部份。
我當然沒有應約。寄了本熱帶植物百科全書當禮物,他外甥代寫電郵道謝,說兩個兒子各出奇謀企圖佔為己有。我在網上看過他們的照片,大的一個還在助選宣傳片擔任旁白,趣致極了,禁不住幻想A的反應,一陣惆悵。
那家咖啡店小小的禮品部賣印了字號的茶具茶巾,似乎還有tee恤,十二年前沒有買,盤算着這次買了寄給他姐姐。結果一天拖一天,去都沒有去。世事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