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星洲探親,行程非常緊密,和家人吃飯的一天當醫生的侄兒剛好放假,於是約他一起去,不料他面有難色,說訂了票看戲。我當然明白這是天下一等大事,換了我也絕對不會為一頓飯更改,連忙問是什麼電影,他有點尷尬答:「占士邦。」
真是風水輪流轉。還記得那年《金手指》在首都戲院公映的盛況,門票預售三天臨場一票難求,記憶中破天荒第一次,其威水似乎只有翌年的《仙樂飄飄處處聞》可比──直譯《音樂之聲》,上映場地是更潮的烏節路國賓戲院。國賓是少數當年常光顧戲院仍存在的一間,但存在等於不存在:整間建築物拆掉重建,基本上成為購物中心,聊備一格的放映室設在不知道十樓還是八樓,不是面目全非,而是毫無面目可言。它從前的風光,只有「巴閉」二字能夠勉強形容,門面寬大開揚,大堂通往二樓的自動扶手樓梯是全新加坡第一架,開場往上散場往下,視之為免費遊樂場設備的大鄉里絡繹不斷;地庫是保齡球場,打保齡球一時蔚為最受年輕人歡迎的體育活動,與拍拖同步進行,附設的看台食肆供應熱狗可樂,茄汁芥辣一紅一黃製造無以言喻的富足感,教人宛如置身美國小鎮。
另外國泰戲院也仍然營業。也是拆掉重建,facade因為是機構的標誌,不能不保留,否則陸運濤後人會遭好事之徒斥責數典忘祖的,然而在後面的高樓映襯下,縮水版有種脫離現實的卡通氣味,像是對老好日子不動聲色的諷刺。我最記得六七歲在這裏的酒樓夜總會看舶來艷舞,牛高馬大的金髮女郎渾身都是羽毛,跳着跳着下台和賓客打成一片,豪邁地坐到幸運兒大腿上送吻,驚心動魄的一幕是否對兒童日後的性心理有巨大影響,尚待專家研究分析。
首都戲院倒沒有拆,關閉多年最近復修重開。它本來由兩座建築物組成,前座樓上是辦公室,樓下有小商店小餐館,現在變本加厲,兩座建築之間搭了上蓋,加上旁邊的停車場,成了高檔食肆集中營,令我目為之側的是總店設在巴黎的安琪蓮娜在角落舖位開了分店,小資味道撲鼻而來;後座的戲院據說改為劇院音樂廳,門前不見任何宣傳海報,大概還沒有正式啟用。說出來好笑,這家戲院我最懷念小巷口賣地道炒花生的小攤子──叫Kachang Puteh,馬來文白豆的意思,但其實種類繁多,我最愛一種糖外衣花生。分門別類盛載在敞開的紙包,像土耳其和摩洛哥香料店那樣,買的時候指指心頭好,蹲坐在地的印度人隨手一兜,將豆或者花生注入舊報紙摺成的筒形容器裏。肯定瀕臨絕迹了,當時就有人嫌不衞生,「那隻手整天猴子一樣隔着紗籠抓呀抓的搔癢,真噁心」,而且盈利那麼低,誰願意做每天賺不了十元八元的小買賣?
牛車水大華戲院最令我念念不忘的也是零食。在祖父店舖任書記的老麥伯伯星期天常帶我看港產粵語片,他喜歡吳君麗,小家碧玉的型象似乎很能夠慰藉南來廣東秀才的鄉愁,大華光華梅花間竹,我對前者特別好感,因為他習慣入場前在戲院對面的美珍香買豬肉乾請我吃。一或兩塊,包在滑面透明紙裏,銀幕上不管東宮西宮鬥法還是蓬門淑女被迫賣唱,我都雙重津津有味。光華在小坡,對面沒有豬肉乾只有專映西片的奧迪安,後來我長到十三四歲,不必依靠大人帶領,單槍匹馬或約同學成羣結隊看電影,光顧的就改為奧迪安。最早在這裏看的,居然是講米開朗基羅和教宗為西斯廷壁畫發生爭執的《萬世鴻圖》,劇情一頭霧水,當然也不知道文藝復興大藝術家是個同性戀者──飾演者查爾登希士頓應該也不知道,那倒算互不拖欠吧。
吃飯的一天,侄兒還是來了,占士邦改在下午看,散場後和女友直筆去餐館,到得比誰都早。問好不好,他說普通,忽然反問:「你喜歡《星球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