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寫於1953年,自從在百老匯音樂劇《肯肯舞》出現之後唱過的人不計其數,如果將錄音串燒在一起,短短幾句歌詞起碼可以唱一小時:
我愛巴黎在春天
我愛巴黎在秋季
我愛巴黎在隆冬,雨紛紛
我愛巴黎在盛夏,熱騰騰
多年前初到貴境的我曾經厚顏無恥公布,它一字不漏唱出了心聲,誤打誤撞落腳在四季宜人的城市,真是飛來艷福,雖然結尾的「為什麼為什麼我愛巴黎?因為我愛的人在身邊」未必配合情節,左岸右岸沒有一刻不可愛倒是肯定的。年紀大了感受有點改變,繁花處處和枝頭披雪的季節依然喜歡,汗淋淋坐在樹蔭底下讀書寫字也很好,但是漸漸偏愛遍地黃葉的日子,金色陽光斜照的大街小巷,美麗得不近人情。中醫大概會解釋,這是身體機能和外在環境產生的化學作用,十八廿二漫不經心和空氣中的花粉打成一片,三十五六自然而然與熾熱的太陽共同呼吸,到了天涼好個秋的歲數,雙黃連蓉月餅是不能再吃的了,淡淡一壺菊花茶,甚至不必加糖。
每年9月底的周末,盧森堡公園都賣蜜糖──公園一角養蜂,收成之後名副其實「益街坊」,但產量不多,往往不出半天便售罄,我從來沒有成功買到過。今年特別起了個大早,拿着牛油牛角包一面排隊一面咀嚼,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買到了。限買三罐,送一罐給張畫家,一罐給即將為人父母的尉少爺尉少奶奶,他們很驚訝我那麼虔誠,口頭禪「不好意思」重複了多次。初秋的天氣非常明媚,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維持秩序的義工都是蜜蜂迷,由治療蜂螯方式到花朵和蜜糖滋味的微妙關係無所不知,聽他們解答前後隊友的疑問益智極了,一旁還有土製蠟燭示範,我只後悔耽誤到現在才做早起的鳥。
隔兩天經過,見到一個老太太獨自坐着,背影有八成像安。拍了照片讓J看,他也說像。
剛來巴黎的時候,J介紹我認識他的朋友,安是其中一個。和雪莉同一機構上班,已經退休了──我一直弄不清楚那聯合國似的機構究竟屬於什麼性質,一廂情願幻想她們是負責文書的女間諜,雪莉嫁了法國人住在巴黎幾十年,利物浦口音仍然濃得化不開,嗓門又額外高,在公共場所打開嘴巴常常一鳴驚人,不折不扣喜劇版的邦女郎。安其實沒有特工氣質,我之所以編派她飾演與外形不符的浪漫角色,不外因為聽說二戰期間巴黎被德軍佔領,寡居的她交過敵方男朋友,有光復後漏夜潛往東部城鎮岳母家中避鋒頭的經歷──類似的商女不知亡國恨個案屢見不鮮,遭戰火烘烤過的道德我們這些「太平人」沒資格指手劃腳,名演員Arletty說得再好沒有:「我的心是法國的,我的身是國際的」,炸掉了尾巴難道日子不必過下去?
安的岳母待她非常好,是典型粵語片婆媳關係的反面,逝世後遺產有她一份,要不然也不夠積蓄搬到南部度餘年。離吐隆不遠,叫Six Fours les Plages,直譯「六個焗爐海灘」,教人馬上想起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那個綠帽丈夫說的「他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是欠大方」,我們去探過她兩次,發現名過其實,大大為她鬆一口氣。她選擇這裏,完全為了方便見住在該地的唯一孫女──獨生子深海潛水意外身亡,死時三十出頭,是她畢生最悲痛的一件事,我認識她時事發超過二十年,牀頭枱若無其事擺了張照片,大家從來不提。有些傷是永遠不會痊癒的。
她廚藝十分地道,菜式外面餐館不一定吃得到,但我的法文實在水皮,就像坐在沒有英文字幕的伊力盧馬電影裏,還要隨時互動,笑話當然層出不窮,悶到幾乎睡着的時候也有,簡直視為苦差。有一次臨起程去亞洲在她十四區的家飯聚,道別時她忽然流下眼淚,J說她過一陣要進院做小手術,怕活不到我回來,所以悲從中來。預感顯然不準確,起碼又再活了十年。她的死訊由雪莉傳來,我們都不在法國,沒有送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