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全香港最「旺」的「旺地」,雞公嶺想必上榜。二○二○至二○二四年間,這座山嶺年均錄得兩宗山火,受影響範圍每年平均約一百一十公頃。單是今年一月,已見兩次焚山,受影響面積達五百公頃,相等二十六個維園面積。
位處山腳下的人與動物,年年經歷火劫,他們如何親身應對這場災害?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西遊記》)火焰山,Exactly就是那樣。整座山也是火焰,你就會覺得:嘩,人很渺小,但這(山火)也是人為的嘛。」「大樹下善待動物庇護站」(下稱:大樹下)義工Jojo說。一個月前,她第三次在火線下與義工通宵守護狗場一百三十條生命。
火焰山下另一端受害者,是農田上的農夫。當大火蒸發水分,灌溉水源減少,耕作時間表一再延遲。趁清明山火旺季將至,且聽一回年年歷火劫的雞公嶺山下人言。
雞公嶺屬林村郊野公園的一部分。雞公嶺立於平原之上,從地面遠眺,山巒錯落有致,如伏於盆地上的巨獸。它被視為八鄉錦田的風水旺地。流水沿山谷流淌,年年滋養山下眾生,養活四周農業重鎮。

「郊野公園之父」、漁護署前助理署長王福義博士曾稱讚,雞公嶺遠觀非常漂亮,屬景觀上的地標,非常有價值,故當年納入郊野公園予以保護。然而,這座本應受保護的地標近年卻飽受火劫。在近年多番山火過後,這座山如今被反覆焚剩野草,難以演替成林。每當發生山火,火勢走得極快,難以控制。結果造成惡性循環。

流浪狗之家百米外即烈焰
大火熄滅後的一個月,八鄉大江埔空氣不再瀰漫濃烈的燒焦味。只是離山腳極近的大樹下,一百米外的山頭仍然焦黑一片。
四十年前,地盤工人曾先生不忍原先守護地盤的狗隻在竣工後被遺棄。他租下雞公嶺山腳旁的豬欄收留被棄養的狗。就現場所見,庇護所的狗隻體型與年紀偏大。Jojo做了狗場義工十年,她說,這裏的狗本身各有不同經歷與心理狀況,很少人願意領養,「這裏真是牠們的最後歸宿」。






每年清明、重陽,這個庇護所也飽歷山火威脅。創辦人曾先生如今已年屆七旬,於是,每逢春秋二祭,義工每每大早回到狗場靜候突如其來的山火。
過去五年,這個狗場因山火三度登上新聞。
第一次是二○二○年重陽節,雞公嶺大火焚燒兩日兩夜。火由上水蕉徑沿雞公嶺蔓延至八鄉,直逼狗場外一百米。「我很記得那天是十月廿五日,因為十月廿六是郭富城生日嘛」,現職藝人經理人的她笑言,自己曾替他工作,因此她對這日期尤其深刻。其時,消防員引消防喉穿越一排又一排的鉛水鐵狗籠,站在狗場斜坡向百米外的火線射水灌救。而Jojo則站在他們身後,提燈照亮草叢,防止消防員踏空。

Jojo說,場內狗籠由鉛水鐵製造,人是搬不動的。那天狗場義工漏夜替唐狗牽上狗帶,慌忙撤離。火屑隨風四散,義工又得拿起平日用作沖洗地上尿液的水喉,向叢林灑水降溫。等待撤離的狗隻被困在狗籠,焦躁難安,只能不停吠叫。
狗場外,三百名港人響應網上號召,在凌晨二時,自備狗繩與狗籠到場增援。

事後才知悉車龍的Jojo指,當日私家車泊滿狗場對開的車路,延綿一點五公里。距現場三百米外的寵物店借出狗籠與貨倉,方便義工分批運送過百狗隻暫避。不過,部分狗曾因心理疾病或受人類虐待、遺棄後,一旦被觸碰,便會咬人。當時Jojo的最壞打算是若山火波及這個收容所,她只能放生這批特殊的狗狗。可幸至清晨六時,消防員對她說,安全了。眾義工始放下心頭大石,陸續把貓狗回遷至狗場。Jojo回到家裏洗臉時,才發現自己的鼻孔全是黑色。

春秋二祭如臨大敵
大火後,有山火偵測公司免費送Jojo兩台閉路電視,以人工智能偵測錦田一帶山火。此後,狗義工身兼保安,閑來無事便打開電話裏頭的即時錄像,監察山火動態。往後五年,雞公嶺一年最少發生兩宗山火,意味狗場義工每年最少兩次要準備隨時走難。然而在這一切好人好事背後,卻折射出雞公嶺反覆被燒的問題。「以前的山火就是很快會熄滅,但不知道為甚麼近這十年的山火可以這麼厲害,燒通整個山。」Jojo嘆,最近三次大火也燒得很近。義工只能學會適應山火人禍,每當發生山火,他們便用帆布遮蓋狗籠,安撫狗的情緒。

今年一月,雞公嶺再度發生山火,烈火再度燒至一百米外的山頭。「你真的會很擔心,我們就輪流看,一直看着火去到哪裏。」她只能祈禱,「希望神可以用手按熄這裏」。她說,這裏一磚一瓦也是由不同年代義工籌錢而建,一旦被山火焚毀,將再難即時重置。
人為因素導致山火頻仍
「最緊要拜山的人不要留火種,我們就無事了,真是這麼多年也是。是不是真的『火燒旺地』是對的呢?就是這個問題。」她問。

香港位處亞熱帶地帶,夏季高溫多雨,冬季亦較同緯度地區濕潤,自然因素難以觸發本地山火。消防處回應查詢時指,本地山火主要是由人為因素引起,例如不小心處理或棄置煙頭、香燭、冥鏹和蠟燭等。按消防處最新數字,去年錄得六百六十二宗山火,較前年減少兩宗。當中三十五宗在清明節發生。
天文台曾分析二○○七至二○一六年山火數據指,清明節及重陽節期間平均山火數目較一般假日高出一倍。二○二○年雞公嶺山火後,本土研究社曾整合新聞報道及社交媒體消息,製作新界燒山地圖。按地圖所示,山火地點同原居民「新界認可殯葬區」高度重疊,懷疑雞公嶺頻繁山火與原居民拜祭活動的關係。
民安隊救火個別時薪五十
民眾安全服務隊特遣部隊成員Jeffrey(化名)曾參與最近一次雞公嶺的救火行動。今年一月十一日,雞公嶺火勢正盛。當山下狗場通宵戒備,民安隊召集隊員翌日八時集合,上山「打火」。Jeffrey便是這隊公餘打火隊的成員之一。
Jeffrey解釋,按現時山火機制,當政府部門人手緊張時,便會召民安隊協助救火。他指,與消防相比,民安隊在火場負責「補尾刀」,撲滅那些不會危及民居、危險較低的火線。

置身野外火場之時,隨隊的消防員或漁護山火隊隊員充當民安隊顧問。顧問像指路明燈,找一些可灌救的山火,並隨時提醒他們風向變動。Jeffrey指,「找些我們能應付的火出來,再用火拍救火,但其實說小也不小。那些火也有兩、三米高。」他說。
一名隊員揹十六升的水袋,灑水降溫,另外兩名隊員便拿起防火拍,拍熄火舌。有時候火舌撲到身上,橙色的制服便被燒掉一角。「其實很多時候救火也是靠腎上腺素頂,上車後便會累得馬上睡覺,像死豬一樣。」如此辛勞的工作,他的時薪僅約五十元(按:民安隊不同職級薪酬各異)。他笑言,自己單身寡佬,放假休息倒不如出勤。

也因為公餘救火,Jeffrey自言,見過不少荒謬行徑。例如他在拍火時,竟有大叔仍在他們背後行山,嚇得小隊隊長捉住對方,敦促他立即下山。豈料對方說,不知雞公嶺有山火。「但我心想樓下這麼多消防車,又煙又盛,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畫面是有點荒謬。」他苦笑道。
因為個別人士留下火種等不負責任的行徑,卻要出動大量人手與資源救火,一樣有份繳稅的他,為此感到不值。「飛機扔水彈扔了多少錢?即使我只收你(一日)五百元,但那也是錢來的。我整隊二十人,便一萬元。就是因為人們自私自利,納稅人的錢就是用來花在這些地方。」

燒山減徑流影響農田灌溉
每當消防員、漁護與民安隊在雞公嶺撲火時,政府常呼籲市民關窗,以保安全。然而在雞公嶺山下,其實仍有其他生命與產業無處可逃。
雞公嶺座落在錦田平原上,山麓以南是錦田、八鄉盆地,北面是牛潭尾、新田與蕉徑,四周也是本地農業重鎮。山水隨山脈流向四周,為山腳農田提供灌溉用水。

位處錦田逢吉鄉的有機農場Farm28,離雞公嶺西南方山腳約六百米。每次發生山火,負責人李先生總會和其他農夫在田裏一邊耕田,一邊觀察火屑會否焫着防蟲膠棚,引起大火。因現時農田設有十多個膠棚,面積佔農田面積一半。但他慶幸,至今農田仍未曾受火災,「煮到埋來才吃吧」。
與實際損失相比,李先生更多是心痛。雞公嶺從來對他來說,是一道悅目的風景。「坐在這裏(看山)可以坐半天,很寫意的。每天對着它,但是你第二天看到:嘩!光禿禿的!就是好像看到它被人打了一槌一樣。」他說。

位處牛潭尾的新興農場是另一跟雞公嶺唇齒相依的農田,一直取用從雞公嶺集水而來的山水種植。負責人之一的Mole,三代在牛潭尾耕種。他指,牛潭尾有四條小河流向不同農田,農夫多從河、井間抽水灌溉。二○一六年新興農場復耕時,河水充沛,只有冬天時河水較少。但當年秋天,雞公嶺向牛潭尾方向發生大火,他說,在往後兩三年,河水提前至十二月變少,影響灌溉。
Mole解釋,每次雞公嶺山火燒毀大片植被,當土壤失去植物根部保護後,水分難以滲透到地下水層。「正常山像海綿一樣,植被可防止水分流失。但如果沒了植被鎖水,太陽一曬,冬天季候風一吹,便會吹乾整座山。」
他估計受兩場大火影響,農場原訂三月下秧的計劃或需推遲半個月。至四月雨水變多時,牛潭尾水源不再緊張時,才可開始種植。
「基本上雞公嶺向八鄉那邊,好像每年都會燒,只是差在火會不會燒到牛潭尾這邊,波及到水源。」他盼,大家能注意防火,「最好不要有山火發生,對整個大自然、農夫,甚至動物才會更加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