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香港人談起港產女飛魚，大家或許會想起何詩蓓。你又可曾知道香港史上，首位蜚聲國際的港產女飛魚是誰？
一九三三年，第五屆全國運動會於南京舉行，年僅十四歲的香港女孩楊秀瓊穿上附有「香港」二字連身泳衣出賽，囊括全部五項女子泳賽冠軍，轟動全城。然而伴隨二戰威脅，美人魚的盛名在歷史夾縫間落下，「楊秀瓊」如今被網絡內容農場謠傳成一位被軍閥包養的姨太太。資深記者潘惠蓮意外從舊報章發現，楊於戰後曾是香港拯溺總會女子部首屆主席，曾因推動女子拯溺而獲勳。她不甘奇女子一生被「緋聞」蓋棺定論，翻遍舊文獻，甚至自費赴加拿大逐家逐戶敲門尋找楊的家人，只為替其翻案。到底一個喜歡游泳的南方少女如何在烽火、國族與性別之間，游出可一不可再的傳奇人生？
| 「全國運動會」的前世今生 中國境內全國性運動會的雛型最早出現於晚清末年。一九一○年，美國傳教士愛克斯納（D. T. Max Esner）趁南京舉辦第一次博覽會，通過上海基督教青年會在南京發起全國規模的「仿現代奧運」體育賽會—「全國學校區分隊第一次體育同盟會」 。在辛亥革命後，這次運動會被中華民國政府追認為第一屆中華民國全國運動會。直至一九三○年，中華民國首次以政府名義籌辦第四屆全運會。由於當時局勢動蕩，全運會只能不定期舉辦，至一九四八年全運會才舉辦了七屆。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首屆「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運動會」（全運會）於一九五九年於北京舉行，以省、自治區、直轄市、特別行政區等為參賽單位，至今舉行了十四屆。除武術外，競賽項目基本上與奧運相同。 |
〈香港楊秀瓊女士包辦全部女子游泳〉——這是上海《申報》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的新聞標題。那一年，中國全國運動會首設女子游泳賽事，一名香港少女運動員楊秀瓊橫掃五十米與一百米自由泳、一百米背泳、二百米蛙泳及二百米接力賽，合共五項賽事金牌。「你有能力去全國運動會，被挑選出去參賽，然後還去拿金牌，這樣當然是受到關注。」潘惠蓮指，上世紀三十年代香港因為臨海地理優勢與英國歷史淵源，成為除青島、上海與天津外，游泳風氣最成熟，人才最多的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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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足十二歲 奪渡海泳冠軍
這並不是楊秀瓊首次因為游水而登上報紙。三年前，未足十二歲的楊秀瓊用蛙式橫渡維多利亞港，以破紀錄三十二分三十九秒奪得渡海泳冠軍。當年香港英文報章《德臣西報》（China Mail）甚至稱呼她為「A YOUNG ‘MERMAID’」（年輕的美人魚）。
一百年前，縱然香港因英國人傳入海浴活動，但華人女性泳手仍受制於保守的社會風氣。「很多事不是你現在覺得很平常，穿泳衣游水是前人努力去突破、爭取，我也是因為看了那麼多資料，才深深感到前人的艱難，為了提倡運動而付出的努力、奮鬥的經過，真的不容易。」潘惠蓮至今仍記得有舊資料形容楊秀瓊很勇敢，「她們可以這樣穿泳衣出來做這些運動，一個時代不同另一個時代，不是想當然，就跌下來。」她指出，當時華人普遍不重視運動，仍被人稱為「東亞病夫」，而女性被舊思想規範三步不出閨門。
大坑村出生 十歲起習泳
楊秀瓊一九一九年出生於香港大坑，那年一戰才剛結束一年，中國仍處於北洋軍閥割據的年代。然而有別於保守的風氣，楊的父母熱愛游泳，且同為南華體育會成員。楊秀瓊十歲起便與姊姊楊秀珍隨爸爸楊柱南到七姊妹南華會游泳場學游水。按潘惠蓮從楊秀瓊外甥手上取得的楊秀瓊自傳，楊曾寫下首次游往深水的魅力：「……那時候心裏的愉快，真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從此以後，便放心大膽，從從容容的，在深水處游泳了。」當時誰也沒料到僅僅四年，這名少女會成為揚名全中國的女泳手，而一起學游泳的姐姐更是一九三三年全運會二百米接力賽的隊友。
戰火耽誤一代香港運動員
楊秀瓊未滿十二歲一舉摘下渡港泳桂冠，十四歲便包攬全運會女子游泳賽全部獎牌，十五歲在馬尼拉遠東運動會奪四面金牌。身為三十年代的泳壇巨星，楊秀瓊由打扮到婚嫁緋聞都成為傳媒報道的內容，楊爸爸曾出面為未成年的女兒反駁謠言。而置身於日本侵華的動蕩大時代下，她更成為華人的民族投射。
一九三六年，十七歲的楊秀瓊刷新中國一百米與四百米自由泳成績，獲代表中華民國出戰柏林奧運一百米自由泳與背泳的資格。因外表年輕秀美，說得一口流利英文的楊，亦廣受西方媒體關注。惟她最終在兩項賽事預賽包尾出局，部分華人媒體對她的熱情冷卻，甚至沒有報道她在一百米背泳預賽雖落敗，但成績打破中國紀錄。她在自傳中記下興奮又帶遺憾的矛盾心情：「在我落敗固然是意料中事，但全國卻是一個痛苦的教訓。果能從此愧悔奮勉，急起直追，抱着人一己百的精神，下一次何嘗不可轉敗為勝。」與個人成敗相比，她更著重華人游泳成績積弱的結構成因與未來。
不過，時代並沒有給楊秀瓊一雪前恥的機會，隨後兩屆奧運因二戰爆發而取消。一代香港運動員因戰爭錯過運動員的體力黃金時期，甚至有人因戰爭而死亡。潘惠蓮指出，一九三○年出戰日本遠東運動會的香港女泳手陳玉輝便在戰爭期間為紅十字會工作期間身亡。而楊秀瓊的生命亦因戰爭、工作與及結婚生兒育女漸漸淡出游泳事業。
關於楊秀瓊的去向，多年來有不同的版本，其中一個最廣為人知的謠傳是楊一度被四川軍閥包養，這一傳言正正是資深記者潘惠蓮近年致力為楊秀瓊著書平反的主因。潘惠蓮二○一四年翻閱香港舊報章《華僑日報》時，赫然發現楊秀瓊曾於一九六三年曾上電視講述香港女子拯溺工作。「網上的大陸資料說她被人包（養），我呆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被騙了。她是香港女兒，所以我覺得要查根問據，要找更多問題。」
自費赴加拿大尋後人
在資料搜集期間，潘惠蓮輾轉讀到時任新加坡國立大學圖書館日本資料部主任朱炎輝的文章〈日軍憲兵部檔案中的葉靈鳳和楊秀瓊〉。她再從日本解密的文件中發現，楊秀瓊於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時期，曾為國民黨港澳總支部特別情報員，在香港搜集親日人士在港動向。一九四三年，楊秀瓊於禮頓山道九三號寓所被日軍憲兵帶走扣查，惟報告未有交代楊還押時間與調查結果。只知道楊秀瓊獲釋後，曾出現在上海。
潘惠蓮能夠在舊報紙上取得的資訊有限，包括楊成為香港拯溺總會女子部主席，一九六七年後舉家移民加拿大，與一九八二年的訃聞等。
為求證真偽，潘惠蓮甚至拿着舊報紙，自費從香港赴加拿大溫哥華逐家逐戶拍門尋人。直至楊家的舊鄰居開門，告訴她楊秀瓊二女婿的牙醫診所地址，她才真正找到楊秀瓊的親人，年近七十歲的二女兒。
後來，二女兒從地牢拿出媽媽封塵的獎杯，說眾多獎杯中，媽媽最喜歡的是這一個。潘惠蓮說，那就是楊在一九三四年遠東運動會上，贏回來全場總冠軍獎盃。
潘惠蓮最終把楊秀瓊走過的路寫成《尋找美人魚楊秀瓊：香港一代女泳將抗日秘辛》，書中逐日為楊平反不實謠言。回首十一年的路，她認為一切是緣份。「首先，我不喜歡自己被人冤枉，更不喜歡別人受冤枉。而且她是女性，而那些人是用女性的私生活來打擊她，並沒有人為她發聲，我覺得很不公平。而男人寫歷史，寫大歷史是寫男人的歷史，所以這位女士就沒有人去關注她。」或許這也是她體內近三十年的記者訓練，讓她不忿世人沒fact check便抄襲網上流言，讓假消息如病毒般散播。
為此，潘惠蓮這些年來筆戰過許多人，包括並不限於傳媒、出版社與大學教授。她笑言：「就是為了她，楊秀瓊，（我）得罪很多人。」最近一戰，她發現台灣電視台誤報楊秀瓊生平，便傳了好幾封電郵給電視台與轉發新聞的網站，要求報道下架。
在潘惠蓮眼中，這位素未謀面的香港運動員是一個大情大性的港女，而楊秀瓊的經歷鼓舞了她，迎難而上。「我經常看就會覺得她是一個挺香港性格的人，或者叫南方性格的人，就是大情大性那一類，挺率直的人，所以可能得失了人。」曾有記者去採訪楊秀瓊，她穿拖鞋受訪，而記者又如實寫出來。「甚麼楊小姐踢了一雙拖鞋，（我覺得）她很可愛，說話又夾雜英文，整個香港小姐style。我也不否認那時候那麼多人捧她，她可能有驕傲也不足為奇，畢竟參加奧運時也只有十七歲。」潘惠蓮說得像談起一位老朋友。
翻案之路看不見終點，到底潘惠蓮為甚麼要堅持下去？她中氣十足地說：「因為香港的歷史一部分，是香港人奮鬥的經過。要知道我們以往走過的足跡，不是戰後，戰時已經很多資料。前人已經做了很多事，我們不要忘記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