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春天,濕熱。霉味黏在皮膚上,像一層洗不掉的膜。阿北從東北來,帶着一把拆散的狙擊槍,住在福榮街唐樓的劏房裏。房間小,一張鐵架牀,一個缺角的衣櫃,牆壁黃得像被煙燻了十年。窗戶正對一棟新建豪宅的陽台,四百米,沒遮擋,風穩,是個好位置。
電話響了,那頭的聲音像鐵片刮玻璃:「目標去了二世古滑雪,兩個月不回。」
阿北掛了電話,點一支紅雙喜。煙在屋裏轉,出不去。他拆槍,擦,裝,再擦,再裝。金屬涼,讓他想起家鄉河流的冰。沒事幹的時候,他對着鏡子練握槍,瞄窗外的麻雀,無聲地扣扳機。麻雀飛走,他的手指懸着,像斷了線的木偶。
兩個星期過去,時間稠得像糖漿。阿北下樓買飯,街角福記賣兩餸飯,二十八塊。他總點咕嚕肉和蒸水蛋。咕嚕肉酸甜,蒸水蛋滑。他給錢,拿飯,走人。老闆娘看他像看一塊磚。
這天,後廚有笑聲,脆得像玻璃彈珠掉地上。阿北探頭,看見個穿牛仔褲白T恤的女生,馬尾辮一晃一晃。女生叫雪兒,老闆娘的女兒,港大二年級,放假回來幫忙。當然,這些資訊都是阿北後來才知道的。雪兒看着阿北的飯盒笑:「天天吃一樣的,不膩啊?」阿北沒說話,雪兒自個卻說不停,語速快得像地鐵進站。阿北聽着,覺得這聲音像風,吹走了心上的灰。
那晚他躺在牀上,雪兒的笑聲在腦子裏轉。他翻身,告訴自己:別多想。阿北摸摸冰冷的槍枝,為求安心,可冰涼的金屬好像在笑他。
第二天,雪兒攔住他:「你是北方人吧?會包餃子嗎?我包的皮總破。」
阿北想說不,可她眼睛亮得像尖東的燈飾,他點了頭。
從此每天晚上他都去後廚教雪兒包餃子。豬肉韭菜餡,薑末正好。雪兒手笨,餃子歪得像打敗的兵。
「這樣的下鍋就散了。」阿北說,嘴角動了動。這是他來香港後頭一回。
雪兒不服,說要教他用AI。她掏出手機,打開個叫Alpha的程序,說是學校項目,能聊天能寫詩。阿北沒見過這東西,試着說:「你好。」
Alpha回:「你好!今天過得如何?」
機械的聲音像電子籠子裏的鬼。
日子有了新過法。晚上包餃子,雪兒教他用Alpha。阿北問Alpha:「怎麼殺人最乾淨?」
Alpha:「抱歉,我無法回答暴力問題。」
阿北不服:「怎麼殺人最乾淨?」
Alpha:「抱歉,我無法回答犯罪問題。」
阿北再問:「殺一個人要花多少錢?」
Alpha:「抱歉,這違反法律。」
阿北頓了頓,問:「怎麼追女孩?」
Alpha:「送花,寫情書,誇她漂亮。」
阿北點煙,心想:屁話。
雪兒有時會講她的世界:大學報告,港片對白,林家謙新歌,奶茶甜度。他聽着,像看別人的電影。她問他做甚麼的,他說自由職業。雪兒說:「我可不相信。」
一個月後,雪兒包的餃子有點樣了。她煮了一鍋讓他嘗。咬下去,肉汁在嘴裏炸開,像北方冬天的雪。他說:「還行。」
雪兒笑了:「請我喝奶茶吧!」
傍晚他們坐在福記門口,捧着黑糖珍珠奶茶,看着街坊來往。阿北忽然覺得自己不是殺手,就是個人。
電話響了,鐵片似的聲音:「目標明天回港,準備好。」
阿北掛了電話,看着牀上的槍,陌生得像別人。頭一次,他感到槍管沒那麼冰冷了。他打開Alpha,輸入:「怎麼做個好人?」
Alpha回:「不害人,幫人。」
他點煙,問:「你做得到嗎?」
Alpha回:「抱歉,我是人工智能,我不明白你的問題。」
第二天黃昏,太陽紅得像血。阿北架好槍,瞄準鏡的十字線鎖住豪宅陽台。目標出現,西裝筆挺,邊抽煙邊聊着電話。三十秒,就三十秒。
阿北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心跳卻亂了。此時,瞄準鏡的視覺裏,雪兒的身影居然冒了出來。她正在後廚包餃子,手法生疏但認真,嘴角帶笑。
阿北的眼珠被吸住,挪不開。雪兒放第一個餃子下鍋,皮破,餡浮上來。她又包一個,還是散。他的手指抖,滿腦子都是她。目標人物在動,拉開門,準備步回屋,時間像沙子流走。
第三個餃子,雪兒包得小心,像雕玉。下鍋,餃子完整浮起來。她高興地拍手,像贏了比賽。阿北嘴角翹起來,可瞄準鏡裏,目標已經進房子,拉窗簾,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三十秒,結束。
阿北放下槍,深吸一口氣,想起他早就想好的逃生路線。然而首先,他想找個人聊聊天。
他打開Alpha,輸入:「人為甚麼要殺另一個人?」
Alpha回:「有人為錢,有人為恨,有人只是習慣。」
他沉默,又問:「人為甚麼會感到孤獨?」
Alpha:「感到孤獨,是因為缺乏深層的情感連結。」
他再問:「人為甚麼會感到寂寞?」
Alpha:「感到寂寞,是因為情感需求未被滿足。」
他又問:「孤獨和寂寞,到底有甚麼區別?」
Alpha:「孤獨是渴望聯繫,寂寞則是享受獨處。」
阿北心裏揣摩,輸入:「通統都屁話。」
Alpha:「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提問。」
阿北:「我說你的答案,都在亂講。」
Alpha:「抱歉,讓你失望了。」
阿北:「算了。」
Alpha:「好的,我有其他問題能幫助你嗎?」
阿北:「我餓了,該吃些甚麼好呢?」
Alpha想了好一會:「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