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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追看的理由

專欄
2024.03.15
撰文:林奕華

whatsapp-image-2024-03-12-at-5-52-54-pm《繁花》是第一部我能把它看進去的王家衛作品。

距離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他導演的《阿飛正傳》(一九九○),這一段路,我走了三十三年。那是一九九一年二月,電影獲邀參加柏林影展的「論壇」單元,放映地點是Kino Delphi,導演本人和女主角張曼玉隨片出席。

那幾年我住倫敦,柏林影展每屆必去,又因《阿飛》在香港上映午夜場時收穫觀眾開汽水蓋與𠝹櫈的花邊新聞,電影的廬山,便更教人好奇。我記得看戲前和王家衛在Zoo Palast對面的中國餐館吃了飯,仍是新春時節,又在異地相見,大大增加了對《阿飛》的預期。一定是我問這又問那,王導演不厭其煩說:「你看了再說。」

倒是他的處男作《旺角卡門》(一九八八)至今依舊緣慳。無獨有偶,我也是電影到台北宣傳期間,在名叫IR(椰如)的咖啡店碰見他。那年夏天帶他跑通告的人員應該是他在台灣最早的「粉絲」。《旺角卡門》在台灣改名《熱血男兒》,據說港台兩版有不同結局,分別是劉德華中槍而死,和因腦部受創後,在獄中服刑時變成癡呆。這一伏筆,是把悲劇性由壯烈調向惆悵。

無三不成幾,又一次與王家衛的好久不見,也是在台北。只不過,那不是「巧遇」,又或,機緣可以不只是出於當下,而更源遠流長。

一九九四年,第三十一屆金馬獎十二月在台北舉行,《東邪西毒》與《紅玫瑰白玫瑰》是三部最佳改編劇本入圍電影的其中兩部。前者的編劇是導演本人,後者是我。我從倫敦到台北出席相關活動,其中一項,是拜會當時的總統。兩輛大巴士載滿當屆獲提名人士到了總統府,逐一介紹、握手、茶會、致送紀念品、大合照。現在往回看去,好些畫面歷歷在目,但又像從未發生。有趣的是,兩部電影為甚麼會在同一年誕生?這是我在一九八○年認識王家衛時,絕對不會預見的「未來」。

第一次看見王家衛,是在無綫電視一號錄影廠的編導室裏。《輪流傳》被視為監製甘國亮第一部長劇的考牌作。日以繼夜,外景廠景,全組人員均在作戰狀態,我對當時還不認識的王家衛印象深刻,是有那麼一個可能已經多日沒見到床的年青人,正伏在導播枱上沉沉大睡。四周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絲毫不影響想必已累壞的他。

相傳王家衛有說過,想拍一部叫《東邪西毒》的電影,但情節與金庸原著的《射鵰英雄傳》無關,他的靈感,來自一個男人的睡與醒。夢鄉裏,是被一個女人追/殺,現實裏,追/殺他的不是夢裏的那個女人,是另一個。「忙」與「趕」是八十年代香港影視工作者的常態,後來「飛紙仔」蔚然成風,有時是才華使然,亦有時是逼於無奈。

《輪流傳》在香港電視史上最後成了神話一則,是「她」的任務並非完成在功成身退,相反的,先是出師未捷,繼而腰斬收場。與此同時,同一位監製被臨危授命,由他率領創作縱隊的十四集中篇劇應運而生,王家衛和我,都以編劇身份榜上有名,加上甘國亮先生,就是經這《執到寶》一役,二人宛如「同門」,也生出「共事」之誼。

既是應運而生,便要不乏應變之策。名為編劇,更多時候是在見招拆招。比正規長劇的創作方式個人化得來,執筆者又要及時了解另一支筆下的構思從哪裏來,又往哪裏去。甘先生集監製、編劇和演出於一身,王家衛和我,一邊集思廣益,亦不忘各自馳騁在情節及人物的天馬行空裏。

當時的畫面是,坐在寫字枱的兩端,他寫了那一句對白,我寫了那一個情境,對接之間跡近「互相砥礪」,源於二人「樂此不疲」地慰勞對方以妙語如珠。

若說《執到寶》是匹叫好叫座的「黑馬」,與上述的創作方式不無關係吧。它有它的隨興與率性,顯然間中也有「過火」的時候:與創作無關,主要是紀律。雖也明知「趕貨」重要,但兩人都想看的電影已屆映期的最後一天,蹺課似的,把筆一擱,便從上環的外景場地過海到旺角的戲院,先把心願還了再說。那是謝晉導演的《舞台姐妹》(一九六四年首映),女主角是上海演員謝芳。

上海,於王,是家鄉,於當時的普羅大眾,是冒險家樂園的投射想像。一九八○年香港電視劇史上爆紅了以「上海」作賣點的《上海灘》,而且在春天推出了第一部,夏末和冬天還有續集和三集。

whatsapp-image-2024-03-12-at-5-49-29-pm那時候的王家衛還沒轉戰大銀幕,所以也不會知道,他的事業也將會與「梟雄」、「盛世」和「回歸」有緣,只是他要先從香港出發,再在地球上兜一大圈,終於以電視劇集《繁花》歸納了這一段要走上四十年的路。

年份,在《繁花》裏沒有安守本分,反而是「任性」的跳脫來去。除了第一集第一張字幕卡打出「一九九二」,之後的時空關係都不按常理出牌,「六個月後」的下一張可能(以)是「兩小時前」。諸如此類的「跳過」或「回放再回放」,給一羣在風口浪尖中翻爬滾打的人塑造了背景的深度:從前之上,還有從前,一千個果的背後是一千萬個因。這種筆法,打破了通俗劇常見的為巧合而巧合,因為角色的際遇,再不是建立在單一的事件之間,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人生和命運,是無數偶然與注定的一體兩面。

汪小姐拒絕了寶總送她的卡廸克拉,只因當時她還不需要把她載去深圳下大單的一匹快馬。機緣來了,卡廸克拉就是她的千里駒。我想我會追看《繁花》,也是同一理由:

現在追上了過去,就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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